结束了那么多单位的考察,回到办公室,贾士贞就按照唐雨林的分配,开始准备写每一个人的考察材料。这种考察材料贾士贞虽然还没动过手,但他早已心中有底了,上面一行是“*9菖*9菖*9菖考察材料”,下面的第一段便是被考察人的基本情况,姓名、出生年月、籍贯、文化程度、入党时间等,称为自然状况。第二段是个人的简历。正文部分则是主要表现:主要是写被考察人的工作成绩,还要举例说明,大都根据群众谈话时的记录整理而成,找话说,说好话,个别人反映的问题又一时无法证实的,大都是采取回避的办法。最后写几条缺点,多数又是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工作中有急躁情绪”啦,“要注意工作方法”啦,或者“要努力改进工作作风”之类的。贾士贞这才逐步明白,凭这样的考察材料,谁不能提拔!然而他也在想,组织部门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自从有了管干部的组织部以来,多年来大家都这样做了,谁又能违背这种规律呢。当然也就不可能有像牛顿、爱因斯坦、爱迪生、瓦特那样的大科学家发明一个举世罕见的惊人创举了。
现在,他拿出一本考察干部专用稿纸,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上“王学西同志考察材料”。
贾士贞的头脑里开始构思王学西的成绩。贾士贞师专毕业之后,虽说没能发表过什么专著,出版过什么惊世之作,但是倒也有一些文章常常在报纸杂志上出现,被乌城地委党校称为小才子。然而对于干部考察材料,还是头一次。他想了半天,又反复看了以往那些考察材料的范文,觉得这种考察材料什么文体也不是,写起来太简单,也太容易了。想了半天,可是当他真正提笔时,却又感到太空洞了。翻开记录本,一部分说好话的人谈得太空洞,缺少实际内容的真实事例,而更多的人谈了他许多问题,而且有理论有事例,贾士贞一时为难起来,反复翻了那些考察材料的范文,又都是大篇的赞扬,甚至是言过其实的敷衍。犹豫了半天,总是不敢动笔。
临下班时,唐雨林告诉贾士贞,说老廖约他们俩晚上出去放松放松。贾士贞不知道这中间还有着什么奥秘,只好听从唐雨林的安排。
六点钟一到,他们出了办公室。从省委大门向左拐不到五分钟,见一辆奥迪轿车停在那里,老廖从车里下来,伸出手来一一握着。上次考察干部时,贾士贞已经知道他的身世了,部队转业时就是正团职,“文革”前就已经入伍,现在又已经五十岁,却说自己那时就高中毕业,贾士贞算来算去不可能,十五岁高中毕业除非是神童。“文革”前十五岁只能是一个小学生。肯定这家伙在说假话。不觉又想到那场车祸的巧遇。
到了天乐夜总会,王学西拱手迎上来,唐雨林忙着同他握手,王学西满面春风地说,唐处长一走就把他忘了。过了一会儿,马上又觉得冷落了贾士贞,于是又急忙抓住贾士贞的手,一个劲儿地抖着,嘴里不停地说:“老朋友,老朋友。”正待坐下,一阵扑鼻清香吹进来了,他俩抬头一看,却是两朵鲜花般的女子进来了,唐雨林愣了半天。
随后小李挨着唐雨林,小张在贾士贞身边坐下来。服务小姐便上茶,递上热毛巾,一应如仪。
虽然只有六个人,可是喝酒的气氛却十分热烈,高潮迭起。
王学西、老廖、小李、小张又开始轮番向唐雨林和贾士贞敬酒,贾士贞捂着杯子说:“唐处长,我是不能再喝了,这样喝下去,恐怕我们俩非倒不可!”
唐雨林说:“这样吧,我给大家讲个小故事,给各位轻松轻松。”
贾士贞大声表示支持,“好,好,好。”
唐雨林看看众人,说:“有一个穷汉,穷得没饭吃。于是去小餐馆,问面条多少钱一碗?老板说两块钱一碗。”
穷汉又问:“面条汤多少钱一碗?”
老板说:“面条汤不要钱。”
于是穷汉说,那来一碗面条汤!老板没办法只好给他一碗面条汤。
第二天,穷汉又来了,仍然不给钱要了一碗面条汤。第三天穷汉又来了,老板说:“面条两块钱一碗,面条汤三块钱一碗。”
穷汉想了想说:“那来一碗面条吧!”
老板给他一碗面条。穷汉把面条吃了,却把面条汤留下了,对老板说:“找我一块钱!”老板一时糊涂了,说:“你吃了面条不给钱,还向我要一块钱,岂有此理!”
穷汉说:“面条汤三块钱一碗,面条两块钱一碗,我吃了面条,可没吃面条汤,三块钱减去两块钱,你说该不该找我一块钱?”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真的没反应过来。
贾士贞大笑起来,“看,都给忽悠住了吧!”
唐雨林说:“我这忽悠没别的目的,只是想少喝酒。”
王学西说:“唐处长还真的能忽悠,差点把我们都忽悠住了。”
“哪里哪里,真正能忽悠的还是王主任,看把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的那么多群众都给忽悠住了,还把……”唐雨林突然停住了,他诡秘地看了一眼贾士贞,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了。贾士贞知道唐雨林想说,王主任居然把省委组织部也给忽悠住了。
贾士贞赶忙说:“差不多了,唐处长还有事。”
唐雨林也坚决不喝了,贾士贞感觉到唐雨林是差不多了,看他的上眼皮都耷下来了。王学西让小李扶着唐雨林,小张扶着贾士贞。出了餐厅不远,贾士贞捂着肚子说:“小张,我的肚子坏了,得赶快上卫生间。”到了卫生间门口,贾士贞进去,小张则在门口守着。过了好一会贾士贞摇晃着身子出来了,一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扶着小张说:“小张,不行了,我要上医院呢!”
“那怎么办,我去找王主任!”小张慌慌张张地说。
“不要紧,这是我的老毛病,你把我送到楼下,我打的去拿点药就行了!”贾士贞推着小张说。
两人来到楼下,迎面来了一辆的士,贾士贞走过去拉开车门说:“小张,对不起,请向王主任和唐处长帮我打个招呼。”说着关上车门。
贾士贞坐在的士里,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的士已经驶出天乐夜总会,他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说去宏门大酒店!
他搞不清天乐夜总会离宏门大酒店有多远,闭着眼睛,只觉得胃里的酒一阵一阵地往上翻,直到司机叫他时,才付了钱,打开车门,一阵夜风吹过,脚下踉跄着,进了酒店大门,脚下已经不听使唤了,就在他恍惚间,贾士贞停住了脚步,扶着大门,转身蹒跚着走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固然是酒精的作用,但自己为什么到宏门大酒店来!
一觉醒来,贾士贞觉得口干难受,拿起热水瓶,倒出来的竟是凉水!他只好喝了两口,又想到昨天的事。自从上次在宏门大酒店初次和华祖莹相识,至今还留下清晰的记忆。她那眉眼鼻子,身段自是无可挑剔的。夜深人静时,妻子不在身边,孤独的漫漫长夜,年轻男人的饥渴。不管怎么说,他都努力克制着,处处用理智来控制着自己。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偏偏糊里糊涂地想到华祖莹。隐隐约约,如同梦幻一般,好像自己吐了酒,醉得无法自制。来省城半个多月,在这花花世界,灯红酒绿的环境当中,所见所闻,已不再是在乌城那样过着封闭式的自给自足的生活了。
贾士贞怎么也没有想到,到了省委组织部,现在天天要挖空心思动起笔杆子来,虽然这些文章没地方发表,却又那么神圣。自从考察干部工作告一段落后,他每天一到办公室就摊开稿纸,手里握着笔,苦思冥想,渐渐地,他觉得这样的文稿太枯燥无味了,每一个人的考察材料前面的自然状况和个人简历必须一字不错地按照履历表抄下来,而现实表现部分,都是没话找话说,在任何文体里都最忌讳的写法。天天如此,他感到太缺少“创作”热情和冲动了。小说家们靠的是创作冲动,一气呵成几十万字,可他往往面对这几千字,却是理屈词穷。他甚至想,这样一百年下来,也不可能写出出色的好文章,这样的文章没一个人愿意看,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发表。但是他又想到,正是这些不成文的东西,成为多少人提拔升迁的理论依据呢?
贾士贞和唐雨林考察过的五个部门,算起来有近三十个人的考察材料要写,当然,作为副处级的唐雨林是不会去写的,这样艰巨的任务全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没有计算已经完成了多少,但他感到难度最大的还是王学西和汪永这两个人的考察材料。
这天早上,贾士贞照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拖地抹桌子,洒扫完毕后,决定尽快把王学西的考察材料完成了。首先把他的自然状况和个人简历抄下来。在稿纸第一行正中写下“王学西同志考察材料”,接着另起一行,写下“王学西,男,1938年4月出生。山东泗海县人,1957年参加工作,1963年8月入党。初中文化。现任莫由省区划设置办公室主任(副厅级)”。
写完初稿之后,贾士贞反复看了看自己亲笔写下的材料,他甚至怀疑自己给王学西下的这样如此武断的结论,是否对党对人民负责任!王学西那样挥霍公款,一次购买五十条中华牌香烟供自己用,还有群众揭发他建大楼时的受贿问题,这样的领导干部也算“坚决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吗?52.9%的群众认为他不称职,这样的领导是好领导吗,能够提拔正厅级吗?贾士贞感到自己已经不是一名组织部的工作人员,而是一个损害党的利益的帮凶。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自从到了省委组织部之后,他变了,变得胆小,变得失去了正义和正直的优良品质,顿时,感到满脸烧灼感。
……
在初稿过程中,贾士贞颇动了一番脑筋,他认真阅读了考察记录,回忆一些同志的反映,以及几次和王学西的接触,到底应该如何把握王学西的考察材料,这可是提供给上级领导掌握干部使用的依据,也是从文字上给一个干部定了位。他太清楚了,任何一个干部,群众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这其中也不乏带着个人恩怨和感彩,但是对于一个参加考察干部的同志来说,只要他全面了解了群众的反映,尽可能广泛地听取多方面的意见后,他会对一个干部的优劣基本做到心中有数的。但是按照组织部门的行话,一个干部成绩总是主要的,因此,一份考察材料也就主要讲工作中的成绩,讲优点。虽然不像写小说那样随意虚构故事,虚构情节、人物,但是发挥想象力和描写,自然是正常的事了。比如“坚决拥护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工作积极”,“团结同志”等等。他把写好的稿子放在一边,拿出那些考察材料的“范文”,无论是形式,还是写作方式、口气,都是大同小异,凭这些材料,无论提拔什么级别的干部都是够格的。
贾士贞又重新拿过王学西的考察材料,一边看一边犹豫着,觉得按照要求,篇幅和字数都不够,只好添枝加叶,没话找话说,按照仝处长的说法,考察材料一定要三千字以上。贾士贞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不称职的编辑,居然在凑字数。他终于把王学西的考察材料增加到两千多个字。他想,自己毕竟初次写考察材料,还要在省委组织部不断成长、进步。考察干部只是一个过程,而写好考察材料才是自己的基本功。千万不能凭个人的好恶影响工作,那是一条危险的死胡同。这样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到王学西那天面对车祸中那么多受伤的旅客,看着那个老人抱着满身是血的女人无动于衷,却借口开车跑了。难道这样的人心中还想着群众,还能成为为群众办实事的好干部吗?贾士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放下考察材料。心里有一点内疚和自责,好像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失去良知的禽兽。
下午上班后,贾士贞还是默默地琢磨着王学西的考察材料,拿起笔改了半天,依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地翻着已经写好的那些考察材料,心里开始不平静起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太不负责任了,自己现在可是为党为群众在选拔领导干部呀!怎么能把一个干部说成了英雄,言过其实的地方太多了。他再次拿出唐雨林给他的“范文”。翻看了一会,感到实在没有办法,多少年来组织部都是这样办的,他一个小小的贾士贞能够破了这个规矩吗,能够改变这种体制吗?一个领导干部为党为人民工作了多少年,成绩能不是主要的吗?写成材料就必须写他的成绩,而且要千方百计地寻找他的成绩。即使他是一个大贪污犯,群众没发觉,那就是好同志,就要找成绩,就要提拔。想到这里,贾士贞自觉心里又得到一些安慰。决定排除内心的矛盾和干扰,加快速度,把这些考察材料尽快地写出来。这就是组织部工作最基本的内容,没有这些东西,一个领导干部如何提拔呢?
在这些考察材料中,贾士贞觉得唯有桑延华的材料写起来最得心应手,也是他最满意的一份材料。但是他能为桑延华做的也只能这些了。他相信如果仅仅凭考察材料的话,那桑延华在提拔时一定是优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