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显瑒在彩珠的房里耽到很晚,饭毕吃了点心又喝了茶,两人下了一盘围棋,不觉夜深了。小王爷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站起身道:“你歇着吧。”他说完要走了,彩珠在自己的座位上既没有挽留也没有起身相送,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显瑒已至门口,收住了脚步,回头看看彩珠,脸上忽然有了些从来不见的愧疚,一点点的,但他真的觉得有些对不住了,找了个借口道:“我鼻子里面发酸,可能是着凉了,留在这里过夜,对你不好。”
彩珠站起来,捧了自己的手炉给显瑒,把他十根指头扒开,又将它们一根根地合上,抬眼道:“王爷您操持家业,又照看着一家老小,自己的身子都不仔细了。”
显瑒淡淡一笑并没说话。
“昨下午我收到弟弟的信,他现在山西做些煤矿生意,初来乍到的不得消停,住在我阿瓦早年置下的旧院子里面,火炉子都没有。去不久,弟弟和弟媳就病了,两口子一起卧在床上,对着发烧咳嗽喝汤药,这个给那个搓搓手,那个给这个焐焐脚……王爷,”她抬起头来,满眸子的泪,“王爷您心疼我,怕我这个当媳妇的陪着您生病,对不对?”
显瑒说不出话来,见这女子黑如云的头发,红润俊俏的脸,正当盛姿壮年,却面色悲伤凄苦,怜惜油然而生,手搭在她肩上道:“想家了吧?”
彩珠的泪夺眶而出,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这儿,王爷这儿不是我的家吗?”
这话忽然让显瑒想起了自己额娘的话。数月前他带明月回来,福晋没恼没躁,只等儿子火气消了之后跟他说:“你只看到自己,只看到那个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指望着你?你又得给多少个人当家呢?”
他本要回自己房间休息的,眼前的彩珠声泪俱下地提醒他,他也是她的丈夫。他脚步收回来,转身回房,一边摘手表一边说:“帮我熬些姜汤,驱驱寒气。”
彩珠抹了眼泪吩咐丫鬟去做,自己伺候小王爷更衣沐浴。夜里床榻上的事情既不温存也不欢爱,连从前那一点点的新奇都没有了。但即使这样也好,彩珠心想,无论如何,他们仍作夫妻,无论如何,她之前设计要赶走明月的事情开始被显瑒渐渐原谅了……自己可真是卑微啊。
可是没过多久,彩珠收到了弟弟自山西的来信。信中感谢她和姐夫适时的,慷慨的帮忙,他的生意如今有了起色,还有并没有关系的大买家找上门来,今后状态好了,一定全家来奉天登门拜谢……彩珠颇为讶异地看完这封信,再看看外面,显瑒正带着两个家丁给院子里的腊梅捆扎上保暖的草席子,他的高鼻子冻得通红,手上没带手套,指头都紫了,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过了几天,那腊梅开了花,香了整个宅院,彩珠想,这人什么都不说,但总是有办法的。
新年头里,王府里面最大的一件喜事是彩珠怀上了身孕。九个多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哭声像男孩一样嘹亮的格格。福晋难说没有些失望,彩珠自己更是,她想要个男孩,比谁都想要一个男孩,一个像小王爷那样好看的,精明的,有勇气的男孩。可是她得到的却是个红呼呼的姑娘。不过,这个女儿却让小王爷自己无比喜爱,他抱着她看上一两个时辰都看不够,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女孩的脖子后面有一颗红痣,显瑒哈哈地笑起来:“这孩子有个吉相,以后会做成大事情!”彩珠自己故意说道:“女孩能做成什么事情?!”显瑒看都不看她:“傻话!”
又是一年的秋天,显瑒正在家里看报纸,家人引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学生,显瑒认出那正是明月在学堂里面的伙伴,女孩见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叔叔,明月被警察逮起来了!”
明月头上被花盆砸的伤好以后,很快就回了学堂。她头顶上到底留了一条细长的小疤,还在被旁边浓密的头发盖住,不用手拨拉看不出来的。能动手拨拉她头发去看这道疤的只有一人,便是显瑒,同时还开着她的玩笑:“你知道这叫什么?”
“叫什么?”
“开天窗啊。”
“听不懂。”
“你以后就比原来聪明了,再也不傻乎乎的了。”
她从他怀里坐起来:“你才傻乎乎的呢。”
小王爷此言有理,明月自从开了这扇天窗,人似乎真的比从前精神明白多了。她学习成绩原本中上水平,接下来的几次考试居然都在班里面拔了尖,数学和外语尤其好。为人也比从前开朗活泼了,爱跟同学们聚会出行。她本来就性子随和,说话做事从来不给人难堪,手里面的零花钱也多,于是就成了同学里面极受欢迎的人物。
她一直跟南一最为要好,常常去她家里做功课。第一次去,南一的妈妈让下人张罗了一桌子的好饭菜。明月走后,南一的妈妈问女儿,这个小孩是什么来头?南一道,同学咯。她妈妈说我还不知道是你同学?你知道她家里是做什么的?南一没心没肺地说,只见过她叔叔,很富裕的样子。南一的妈妈再没有问下去。
南一的爸爸刘先生是报馆的主编,是个性子活泼亲切的家长,两个女儿东一和南一都养得懒懒散散。东一的学校停课,她一直都没有回上海,在家里耽了半年。明月常来刘家作客,于是也认识了东一的一干朋友。让南一颇为心仪的蔡宏远君有一天把自己在东北大学的一位同学带到刘家。这是一位十九岁的女孩,名字叫做吴兰英,哈尔滨人,面容清秀,中等身材。
那个春天的下午,外面下着小雨,刘家准备了热茶和好吃的糕点水果招待东一和南一的朋友们。唱机里放着西洋音乐,几个人在聊天,几个人在下棋,明月在看东一的一本英文小说,南一养的小猫吉吉在刚刚打蜡的地板上前后爪打滑。刘家客厅里的地板是深红色的,孩子们都没有穿拖鞋,脚上是各种颜色的袜子。
蔡君把吴兰英领进门,然后把她介绍给大家。他们对她道你好,东一热情地招呼:“吴小姐你过来看,要喝什么饮料请自己选,不要客气。”吴兰英脱了鞋子走过来,要了一杯热水冲的麦乳精。明月的手里拿着书,心里正咀嚼着刚刚读到的一个有趣的段落,忽然在红地板上发现一串圆形的水渍,从玄关一直延伸到客厅里面来,那可不是吉吉的脚印,她的目光不自觉的寻找,终于发现那串水渍终止在一双浅灰色的袜子下面,袜子脚背的部分是干爽的,但是脚心的边缘湿漉漉。明月抬头看,是新来的朋友吴兰英的袜子湿了,那吴兰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终于找到了这个谜底,轻蔑地眨了眨眼睛,抱着自己的茶杯转过身去。
明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并无恶意,没有必要领教对方这般脸色,复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书。
刘先生下了班回家,见一屋子的年轻人,他自己也高兴起来,问他们最近可看了自己主编的报纸,是否有什么感想和建议。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说的其实都是一些孩子话,只有那吴兰英小姐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报纸不是应该讲真话的吗?”
“报纸只能讲真话。”刘先生说。
“您的报纸,上个星期的民生板块报道了城郊胶皮厂工人的生活状况。”
“没错,这位同学看过了?”
“是的,刘叔叔。报道中说工人们每天工作九个小时,每日的薪水是三个铜板,统一食宿,每两天可以洗一次澡。”
“这是我们的采访中,工人们亲口提供的情况。”
“可是他们事先被告知只能这样讲,否则饭碗不保。实际的情况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以上,三个铜板的日薪不假,但是每月结算,随时有可能因为生病脱岗而被任意克扣。饭钱是从自己的工资里面出来的,十四个工人挤一张通铺,腊月中才开始烧炕……”吴兰英语气平缓冷静,没有任何波动,但这些话已经足以让这个房间里面每一个衣食无忧的孩子们暗自心惊。
明月一直低着头,她对于三个铜板的日薪,十四个人睡一张通铺,还有腊月中旬以前都冰凉坚硬的炕都毫无经验,但是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悲惨。
刘先生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笑了一下问吴兰英怎么知道这些。
吴兰英说我怎样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能够着人再详细地切实地调查。
那天在刘家的聚会结束,吴兰英走在最前面。明月坐着穿鞋的时候看见这位硬气的,穿着打着补丁的袍子的吴兰英小姐抬脚出门,她鞋底的前脚掌已经磨穿了,露着里面浅灰色的袜子。
这位吴小姐确实让人印象深刻,但明月本来以为她说的事情于己无关。不久之后,南一的爸爸果然让手下的记者去胶皮厂暗访,发现种种虐工黑幕与吴兰英说的并无二致。报纸马上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大篇幅的追踪报道,此事一时成为满城的议论焦点。一天下午,明月放学回家,在显瑒的书房外面看见他把报纸摔在另一个人的脸上,咬牙道:“真难看!”明月当时便明白了,感情这件事情也是他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