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病倒的人变成了绫子。
整整一个月,她似乎意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往往睁开眼睛就是天黑。身体像是突然间需要冬眠了一样,天气渐渐回暖,有几次想要出门晒晒太阳,刚走到阳光下还未感受到一丝温暖,身体里的力气如同倏然被抽干了一样,如果不是玲奈在身边,她可能当时就直接倒下了。
春还是没有回来。
绫子感觉到自己睡了很久。
可她睡得一点也不踏实,隐约感到自己在床上裹着被子翻来覆去,还有什么东西和她争抢棉被的归属。
梦里尝试从她手中抢夺被子重新给她盖回去的人从有希子变成了春,然后优子又哒哒地跑过来说要叫她起床扯开了棉被,最后不知怎的,只剩下了无惨不耐烦地拽了过去,差点直接蒙到了她的头上,让人喘不过气。
呜呜呜,春,夏子,秋纪……
绫子在睡梦里无比怀念起来自己善解人意又乖巧可爱的侍女们,想要呼唤她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个个走掉了,留下一个整天发脾气无理取闹的家伙,比她还像藤原大小姐,而且还没有优子长得可爱。
她好难啊。
梦里忽然间涌来的溺水般仿若窒息的感受太过真实,惊醒的她呼吸陡然加重,拖着疲累的身体坐了起来。
绫子缓缓睁开眼,瞧见四周又是伸手不见五指,视线本能地寻找光源,仅有窗台的位置散落着清冷的月光,远处屋顶上的雪消融了大半,只有零星的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幽蓝色。
怎么又到晚上了,她究竟睡了多久啊。
坐在床上发呆了一会,意识渐渐回笼,绫子的精神好了不少。
额头应该是不烧了,风寒好像也好了。她下床走了两步,离开了被窝也没有觉得寒冷,绫子才注意到卧室内并没有炭火的光亮,她像个夜行生物一样,精神百倍地坐在窗旁继续发呆。
春天好像快要到了,路面应该是被清理过,地上的雪都快化完了。离了优子后她也没了堆雪人的兴致,做什么都乐趣减半。自从她离开后,有希子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无趣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头。
冬天就要过去了,无惨依旧活得好好的。再这么拖下去,恐怕父亲就要用更直接的方式了。
可回去也没意思得很,入宫后又是等着藤原慎也安排好合适的结婚对象,她能选择的范围恐怕不会超过三个人。在这漫长的三年里她一个个对着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们数了一遍,地位高于经基又没有正室妻子的人,再除去皇宫里的那位,一个巴掌都数得出。
再抠掉几个年事已高的,她快能叫出指定人选的名字了。
之后呢,又是换个男人重复在这里的生活。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还要偶尔出门进行社交,和一群同样重复着这样周而复始无趣生活的女人们。
病得太久了,这么长时间的高烧居然还没有把她烧傻。她吃了很多药,比这几年来无惨骗她喝得还要多,恍惚间也没有见过医生,只觉得这些药又苦又没有用。她终于有点理解无惨为什么性格这么差劲了,她这段时间的心情糟透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红烧肉都没有滋味的那种。
绫子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时候,迷蒙间只觉得这栋宅院里面时常有着似有若无的香味,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吃的鲜花饼。等到第二天,无惨真的给她带回来了糕饼,她闻了闻就扔掉了。
无惨生气得几天都没有出现,除了她喝药的时候。
鼻尖传来一股清幽的香气,却又不是梅香。只闻了这一下,绫子便觉得有些饿了,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身体虚弱无力,反倒是和精神一样好。
太香了,她怀疑鬼舞辻无惨偷喝了桂花酒。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醉人的酒香,心情很好地端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汤,像是料到她会醒。
确实心情很好,因为上次她陷入昏睡前,还在嫌弃这个人的睡前故事越说越烂了,他很不高兴。
可无惨还没有走到她的身边,绫子的身体比大脑反应还要迅速而猛烈,遽然干呕了起来,碗里东西的气味,再浓烈的酒香也掩盖不住,蓦地散发了出来。那股味道恶心至极,像是刚刚从发酵的垃圾桶里面捞出来的,泔水的味道。
真是太奇怪了。
无惨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愕然的表情,看着绫子冲了出去。
“这是什么东西?”
“鸽子汤。”他道。
这冰天雪地从哪里抓的鸽子。
她觉得这股鸽子汤的味道简直无孔不入,和无惨身上的香味混合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在快要窒息之前绫子跑了出去,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不过猛吸了两口,她骤然发觉到院子里有一种甜腻的味道。
大约就是刚出笼的鲜花饼被打翻了,或者更像是刚刚熬制出来热腾腾的饴糖。
真的好饿啊。
无惨走了出来,看着她眼神非常奇怪,像是在欣赏什么,却又让她有点害怕。
绫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仿佛他身上带着病毒。
他有点不高兴了。
“你不饿吗?”
绫子有点奇怪:“不是厨房在做点心吗?”
空气中都充斥着甜品的味道,她仿佛置身于一千年后才会存在的蛋糕房。
“汤就不喝了,我想吃甜的。”
“甜的?”第一次听放弃装聋作哑的绫子说这么多的话,无惨觉得绫子的说法非常有意思,别有意味道:“厨房没有做什么糕点,你要是不饿的话明天再吃吧。”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像是笃定了绫子根本不饿,轻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居然有因为妻子不愿意喝一碗坏掉的肉汤干脆把人饿着的男人?
鬼舞辻无惨病好了的后遗症就是嗅觉失灵了吗?
绫子气得跺脚,转头就闹醒了睡在不远处的玲奈。
从厨房回来的小姑娘满脸写着不解:“厨房根本没有人啊。”
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无惨说的居然是实话,绫子饿得头昏,美丽的脸上血色全无,那要命的甜味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钻,整个人又变得虚弱了起来,无力地靠在了玲奈的身上。
无奈的小姑娘搀扶着绫子,只觉得夫人的似乎体温有点低,这么一吹可能又要病倒了。就这么一直晃晃悠悠走到了卧室,绫子起床时候点燃的烛火还没有熄,玲奈松了一口气:“夫人?”
依偎着她的绫子没有任何回应,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烛光中投下了宛如蝴蝶翅膀一般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两下。
玲奈轻声叹了一口气。
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夫人,大家都认为是上天看不得有这么完美的人,才会夺取了她的声音。但就在不久前,仿佛上天眷顾一般,夫人的嗓子和大人的病一齐好了起来。
宅子里的老人们,一直都把当时一意孤行要去让无惨大人同藤原氏联姻的那一支当做是不怀好意,毕竟鬼舞辻这一支马上就要成了绝户。无惨大人的脾气再差,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能笃定藤原氏能同意这门亲事,最后那一支请了神官来说项,即刻合了八字,两边才答应下来。
倒是没有人能想到无惨大人没怎么反对,随便问了两句就答应了。
更没人料到真的被那位神官说中了,大人缠绵病榻近二十年,也能够有痊愈的一天。
完全对神道没有虔诚之心的人,也可以得到庇护吗?
玲奈想着。
可这番过去后,大家都不免对鬼神敬畏起来。
听闻无惨大人病好了之后,那名神官又登门了一次,大人以夫人病了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夫人生病的这一个月里,没有人敢告诉她府里的任何事情。
春已经不在了。
听说是一出门就被盯上了,就在距离宅子不远的地方,被抢去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可是,她隐约看到了,春的衣服上沾染的是白色的花瓣。
鬼舞辻大宅里,根本没有白梅。
自从春的事情发生后,宅子里的大家总是奇奇怪怪的,时常窃窃私语着什么。大人的脾气在病愈后反而越来越差了,一有不顺心就会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好像是要把人吃掉一样。
更古怪的是,在夫人病倒的前几日,他搬到了北面一个非常阴冷的院子里。那个地方除了终年看不到阳光,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很久之前似乎是不受待见的妾室们住的地方,已经荒芜很久了,纵使是玲奈这种自小在宅子里长大的,也根本没去过几次。
好不容易要走到床边,她的身体仿佛触电般一个激灵,忽然间玲奈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有一种奇怪的黏腻感,就像是……
是人的舌头。
凭着本能的驱使,失去意识的绫子对少女的脖颈咬了下去。
那脆弱的动脉中流动的是和院子中萦绕不去气味相同的
——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