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子起初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她在幼时用了许久时间才确定自己是到了古日本的某个时期,听不懂的语言让她不敢开口说话,即便她还处于学语的时期。一日又一日,她只能慢慢模仿那个每天都来陪她的女人说话。
后来绫子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有希子,是她的母亲。
可能是对她的进展太过失望,明显落后于普通孩童掌握语言的速度,让有希子常常忍不住一个人偷偷落泪。
绫子也觉得,这样惹母亲伤心不太好,她在有希子的面前越发寡言了起来,更多的时候她更愿意对着不厌其烦地纠正她发音的侍女说话。
“可能是个痴子。”
侍女们当着她的面这么说道。而后继续哀叹着家中的夫人是多么地不幸,在长子病逝后又遭受了这样的事情。
她依旧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出声的侍女,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又像是什么都知晓。
因为没有人教导过她什么叫做“痴子”。但私下里听到了太多次,险些和自己的名字都混淆了。可绫子不是真正幼童,根据语境判断了两天才确定了含义。
侍女注意到了绫子的视线,突然噤声了。
一切的转变都在她的父亲回来之后。
她在大宅里生活了近三年,直到基本掌握了日常对话后,她的父亲才出现。
“父亲说绫子长得很可爱哦。”有希子拉着她的手,提醒道。
绫子只得扬起头回应有希子的期待:“绫子也很喜欢父亲。”
平铺直叙的语调,没有起伏的声线。面前这个男人仿佛毫不在意,甚至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明天就开始习字吧。”
绫子的手被抓得有点疼。
没空去思考有希子口中的“可爱”和刚刚这个男人发音的“美丽”到底有什么区别,只感受到了身侧母亲的恐慌。
大概就是学渣要考试了,班主任却连头天晚上复习的时间都不给那种。
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她习字的速度非常快,但是依旧不喜欢说话,这让有希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头疼。
不知为何绫子总感觉到这个家庭对她的要求要高于其他的普通贵族女子,每当她露出一点不愿意,身边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扯出藤原氏的大旗。
绫子已经十四岁了,明明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没有过于严苛,皇宫里的风流韵事她在深宅中都略有耳闻,她却连出门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耗费在学习一些她根本用不上的东西上。
没有小说,没有wifi,没有冰西瓜。夏天的蝉鸣倒是千年不变,她躲在屋里这时候也不想着出门了,只能看看家中昂贵的藏书聊以度日。
“再怎么努力,哑巴也不可能成为女官。”藤原优子讨厌极了绫子,小女孩拍着手中的折扇,一言一行都想要变成大人模样,在绫子眼中仿佛一个要不到糖吃的熊孩子,看得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真有活力,真是可爱。
包着糖纸的糖块准确击中了优子的额头。
优子气得哇哇大叫起来,旁边的侍女急忙扯住她的衣袖,哄着她出门玩。
又到了夏天,夜里的街上肯定热闹起来了。绫子已经两年没有怎么出过门了,自从两年前的夏天后,她就被母亲对外宣称重病,再后来……
藤原家的大小姐病愈了,但是患上了失语症。
这可把她憋坏了。
她小时候只是不会说日语,并不是不喜欢说话啊,有希子挑来选去最后给她选了这个自认为对她影响最小的人设。
比起哑巴,她更想当个聋子。运用傻笑和无辜而迷茫的眼神塑造人设,无论别人说什么话都可以装作没有听见。
而现在,不仅不能装作听不见,还得写大字表达情绪。
拿着笔,绫子的表情更冷淡了,只在纸上写道:“一切听父亲安排。”
藤原慎也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知在遗憾什么。绫子感受到他的目光钉在了自己的身上,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嗯,和五年前优子在路边看到面具摊走不动道的眼神差不多。
慎也从来搞不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也没必要操这个心。绫子原本就是他最寄予期望的女儿,不过他期待的只有绫子日渐张开的这张脸。
可从今天起便不一样了,他刚刚送走的那位僧侣,说了和藤原绫子出生那年遇到的阴阳师一样的话。
“父亲说让我今年就出嫁。”
有希子看着绫子这么写道:“对方好像是快死了,父亲说五年内就来接我。”
五年内不用去宫里当什么女官,她简直如释重负,恨不得现在就收拾细软打包走人。一旦离开了藤原宅,一个快要病死的丈夫也不会有精力管她想做什么。
是自由的空气!
有希子面露担忧,早上便听说来了一位神官,下午又来了一位僧侣,她知道绫子似乎对这些神道并不相信,但在这个时代,他们的一句话甚至可以改变命运。有希子出嫁前,她的家族和这些神官来往密切,能够嫁到藤原氏也是为此。
正是因为地位的改变,她一心想要教导出不逊于姐妹们子女的名门淑女,绫子渐渐长大,显露出了惊人的美貌,她和家主都希望绫子能入宫,为家族带来荣耀。到底是什么让家主改变了主意,让绫子下嫁到那种地方,还不如两年前就让她和亲王长子订婚。
哑疾不过是托词,随时都可以“病愈”。即便是猜到了一二家主的打算,她也不觉得耽误长女五年的时间是什么好事。本来已经计划好年后就将绫子直接送去陪同宗家的小姐一起入宫成为女官,难道是贞純亲王那边还没有死心吗?
不管原因究竟为何,绫子在年末都要出嫁了。
对方是藤原有希子姐妹家的儿子,并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贵族,倒是也说得上和有希子的本家门当户对。但和有摄政之势的藤原家相去甚远,即便是绫子身有“哑疾”也是下嫁,更别说男方是个病秧子。
正是因为病秧子,藤原慎也才会答应。
他对神道所说的话半信半疑,答应得也半推半就,对方请了得力的神官亲自登门,正愁怎么先找门亲事应付亲王的藤原慎也皱着眉说考虑一下。
神官面带笑容地离开了。对常和这群贵族们打交道的他们来说,没有拒绝就等于答应了一大半。
绫子已经快十五岁了,十五年来他只确信一点:自己这个女儿命格贵重。
但是……
僧侣捏着手中的佛珠,摇头道:“红颜枯骨,称骨论命又太轻了,看不透。”
绫子眨眨眼,心道可能是上辈子死得早。
整整听了一天从阴阳师、神官、僧侣们的神神叨叨,这群人都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姑娘你红颜薄命,想活着今年就找个人嫁了,这是个渡劫局。
都挑今天登门她怀疑这群人都是最后这位提亲的神官找的托。
这手段比贞纯亲王那家子人高多了,六皇孙有这段位估计她连装哑巴的机会都没了。
但她本身就是一个违科学的存在,对于这种封建迷信潜意识里信了大半,对嫁人消灾这种事情也不是特别排斥。只要对方不是精神病,光靠着“藤原氏”这几个字就没人敢为难她。
反正不过就是渡劫,挨过这几年,这个工具人丈夫就可以下葬了。
剩下四个月,绫子过得非常舒心。
偶尔也会想问问自己这个未婚夫长得是否过了及格线,这时候有希子便从有限的记忆中扒拉出来一点点印象。
“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鸡崽子小时候也挺可爱的,长大后那长相只能进鸡笼。
算了,再怎么样病个这么些年估计也得在床上躺成个皮包骨。
啧啧,这么一想自己就像个冲喜的小媳妇。
为了减少尴尬,和未来的丈夫和谐相处,绫子决定继续维持自己的哑女人设,争取减少对方的自卑心理。
转眼间就入了冬,绫子是在一个下雪天出嫁的。
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盼望着自己女婿死得更快点,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对方家里竟也答应了。
结束仪式后,绫子一婚房就感到有点缺氧。
眼前炭火烧的透亮,整个屋子都是烛光,门窗密不透风,热气往上直窜。过一会把氧气烧干净,绫子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变成热气球。
侍女注意到了她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究竟是在外面冻得还是被火烤的。
从科学来说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
侍女把窗户打开三分之一便退下了,她刚往里走两步就听到了咳嗽声。
比她躺下得还快,这身子骨是挺堪忧的。在外面的时候,她这位丈夫也就是匆匆露了个面,她还没注意到脸,仪式就结束了。
灯光下屋里的人影还是有些影影绰绰,她被晃得揉了揉眼睛,想要看仔细点。
“藤原小姐。”
这声音有点沙哑,又气若游丝。
声音的主人坐了起来,白纸晃晃悠悠飘到了他的面前。
您应当称呼我为夫人。
配合着这句话,绫子张张嘴,突然卡壳了。不是卖人设,而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脸,又完全不知道该叫什么,半年都快过去了,她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丈夫叫什么,连个口型都对不上。
哦,还有,这可能不是个鸡崽子。
长发披下,面色苍白,在灯火中的眼睛亮得惊人,十足像个漂亮的狼头子。
狼头子抬起了头,眉毛微微上挑,像是有点惊讶。不知是惊讶绫子的相貌,还是她张开口又委屈地闭嘴的表现。
她看到男人的脸上闪过的表情也是千变万化,舒展了眉头后,又抿出一个漂亮的假笑。
“无惨,鬼舞辻无惨。”
他仿佛看透了她窘迫的缘由,带有几分恶劣地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