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说:“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朕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你不要阻拦朕,朕还是有一点佛缘的。”
朱允文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啊。”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朱允?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允文问:“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
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
朱允文说:“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文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他便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文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文不禁愕然。
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亡秦者胡亥吗?
朱允文默然,油然生出恐怖感,又拿起了那个“莫逐燕”的纸条琢磨。
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文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得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文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
朱允文无言以对。
四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这不,十里长亭的送行也结束了。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还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他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的抓住郭宁莲的手,说,“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我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
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企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五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不完全是怕有人对他行刺,那痛苦的记忆虽未淡忘,此番回乡,他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并没有带他那繁琐的仪仗、卤簿,他穿的是民装,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
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床上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
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
是呀,当年他们托钵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