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不发话只幽幽地盯着他看,过了多时才低声道,当初人是救了回来,可却成了残废…语着末尾已断续抽泣起来。他听着如雷轰顶,全身血液都倒逆着走发,心头浪卷似一酸,拥起女人也跟着泪流不止。
哭得两眼迷蒙,女人抬头望着他。自小一块儿处,他还未曾见过她这般异样神情,竟像是在看着什么生人似的。举起那只仍完好的手,女人无语地细抚他脸颊,从那伤疤一路直下颈边。
他初时不解一会儿却醒悟过来:严清棠自是说了全盘,包括那事。他垂下眼羞愧得不敢看女人,死命咬唇却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若说他是给对方强逼的可会有人相信?连那个始作俑者都认为他是为求活着而任谁皆可,更何况是别人。
自己没死不就是个最好的证据?他极是痛楚地想着。…其实自己要真是死了该多好,男人苦涩地按紧了胸前的枪。
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自己竟然曾经相信那伪装的温柔,愚蠢得以为对方真的在乎,却不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嘲讽的笑声,笑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个任由玩弄的破烂,笑他竟敢自以为是地替同类求情。
非得等到每个戳破的事实在眼前摊开,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对方眼中的玩物…胸口顿时掠过一阵激痛,男人狠狠咬住下唇。前途一片茫茫的黑夜里,放眼望去,只有营区中心隐隐露出火光,但随着距离的远去,也逐渐消逝不见了。绕开一道又一道的哨岗,墨般深沉的夜里,女人循着摸熟的路径前行。
即使营区这一侧因为地势临水而戒备较松,她仍不敢掉以轻心。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女人心思却不由得往后方的人身上飘去。
见面时的震惊,她直到现在还无法平复过来。两人难得的重逢,她望着男人的眼在看见自己时光芒闪烁,但随即又黯淡下来。
失去了以往的高傲倔气与爽朗神情,原本熟悉的男人彷佛蜕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眉宇,那眼眸,男人那掩不了的浓浓忧郁里,一股撩人情乱的气味儿浑散出来,竟是让人移不开眼!
看了许久,被蛊惑了似地,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男人没说话却颤抖着眼睛垂了下去,像是浸润过什么的嘴唇紧咬着。
她只痴痴地望看,男人那一瞬间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媚态,全身上下抹不尽的娇艳色调…这些样态,风尘打滚过来的人还有不知道的吗?她忍不住红了眼睛,之前还存有的一点点期待也破灭了,清棠果然没有骗她!
女人还记得当初在北京城外分手的模样,那两人向她挥手笑着说去会儿就回。结果是回来了,在她等了又等之后,一个毁折了手脚,另一个…女人一阵鼻酸,她想起清棠刚回来时,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也绝口不提男人,之后才终于逼逃不过地脱口而出。
现在事实证明了一切,只是那时清棠述说的嫌恶表情,女人想忘也忘不了。眼前的夜路暗得让人心惊,走着的同时,女人突然有点害怕起身后的男人。
分别多时,她怎么知道他还是那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除了身体之外,她怎么知道那个日本鬼到底改变了男人多少?她怎么知道她还可以信任男人?
自从开战,日本鬼子的暴虐愈甚,军队每经一地,留下来的总是遍地的血与黑紫的尸殍,沦陷区唯一可称安全的、地下抗日组织能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外国租界。
但几次爆炸事件之后,日本鬼开始注意租界,前些日子宋勉等人的牺牲便是一例,饶虽如此,他们的士气却反而愈挫愈勇。
好不容易此次得到情报,趁着日本鬼庆祝天皇御诞的时机,他们要一举炸掉这个碍眼的营区!早已得知男人的下落,她要求必须先救出男人。因为风险太大,这个提议随即遭到否决。
女人也知道要担的干系太大,但她无法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男人是她比手足还亲的亲人,即使单独前去女人也在所不惜。拗不过女人他们也只好答应,前提是被捕绝不营救。一片弥漫的夜色里,女人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苦笑。
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么会来?他是她从小的、唯一的哥哥啊,两人扶持着长大,他总是护着她为着她。
女人想起刚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样,有哪个地方和从前不一样?就像遥远的记忆中,那两个紧握着手的小孩,他们只有彼此…无尽的黑夜,在多少双泪眼中连绵不绝。漫漫长路终于到了尽头。日本营区封锁线外约五百码的地方,一条隐密小径之后,两个身影来到一间河边的小教堂。
历经战火洗礼,这间原本用桦木筑成的美丽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败的外观,这样的夜里看来更显凄凉。大地隐约开始起风了,两人仔细着脚下久未整理的荒凉,在簌簌沙响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吗…阿弟…是我啊…”左右张望,女人细声喊着。没有任何响应,废屋里径是一片人心发毛的悄寂。待了稍会,才见满地瓦砾堆后蹦出个影儿。“嫂子…你可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溜烟儿似地跑到两人跟前。
“阿弟…没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脸欣喜“我还想大伙儿许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来接我们的吗?”“不…大伙儿都没到,”男孩皱着眉“嫂子是来得最早的呢…”“都还没到?”女人听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儿…可真叫人担忧呢…”男孩说着的同时,那双眼睛转到了女人后面的男人身上。
“不认得啦?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过男人,她转脸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见过的。”
男人有些为难地强笑了下,男孩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明白他们要说些隐密的话,男人知趣地避开。屋内一角,呆望着那炸得焦黑的梁柱,男人不禁苦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景况他早该料到了。
适才他问到女人来此的目的时,她也只是草草略过。男人不怪他们提防怀疑,毕竟分别多时,谁知道对方究竟变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难言的伤痛,唯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
一会儿女人走了过来,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强扯起嘴角表示响应,胸口却像少了什么似地茫然不已,今后他到底该何去何从…?伏躲在残乱的砾堆下,三人动也不动。黑夜从屋顶破洞侵入,大举覆灭一切光亮。
所见皆盲的沉重气氛笼罩四周,压迫得人坐立难安。教堂里阗无人声,周围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尔风过飒飒,听在耳里却绷得神经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头。“来了!是他们!”他兴奋地低喊。女人侧着耳也听到了一群脚步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他隐约觉得不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男孩已冲出了藏身处。那一瞬间,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围景物明晰可见。这乍来的刺激让男人感觉一阵强烈目眩,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交错耀眼的簇光里,那个俊美的男人正看着自己。位在营区中央的指挥总部,一片灯火辉煌。一反平时的呆板严肃,向来充作军报会议室的大宴厅里,现在正是极为热络的时刻。
将御赐军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读大君亲授的旨意,军官们以军人敕谕答和,表示将不负大君的期许。
象征性的仪式之后,宴饮高潮才正要展开。一道道丰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纯酿,军官们是吃得满足、喝得痛畅,平日在战场上憋的闷气都藉此一股脑发泄出来。
伴着悠扬的乐声,台上的艺妓婆娑起舞,折扇后的脸庞美艳动人。鼓掌的、叫好的,军官们只连声不绝,战争让这样的场面也变得奢侈了。灿耀的灯光下,人们像是忘了自己正处在纷乱的漩涡里,疯狂而彻底地享乐着。毕竟是一年难得的日子嘛!他们笑说。
可是在这人声喧哗、笑嚷震天的场合里,却有一个人郁郁不乐,而造成他郁闷的主要原因,却又是因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区里,鹰村宽默默地喝着闷酒,脸上表情奇差无比。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斜着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长官。
发现情况依旧不变时,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脸拉得比刚才更长了。处决那天之后,向来冷漠的男人不知为何变得异常严峻,身旁的人动辄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战战兢兢,深怕下一个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随多年他还没看过男人这般,鹰村禁不住叹气。他隐约看出男人是在生气,可是同期们讨论了半天却谁也猜不透理由。
…难道男人是在怪他处理犯人的方法不对?他支着下巴乱想。但是那种坚不吐实的猪除了毙掉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借调他去的几个长官都称赞不错,可是男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他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委屈。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鹰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几个同期怕再挨排头,早借口溜到借调的单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这里看男人的脸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离外的男人犹自独酌,过不多久随侍的副官走上前来。些微醉意中,鹰村着迷地看着男人与堀内交谈的冷艳侧面。
听说原本来访的艺妓中,京都的小只也包括在内,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听葛叶大姐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与他的上司有关。一边把玩着杯缘,鹰村叹口气。这些年来他对男人的个性也稍有了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只代表着完全的不在乎。
自始至终,男人冷冽的眼中从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迟疑地,…除了那个支那男人之外…将酒一口仰尽,鹰村不愿多思。
据说当初小只还执意前来,该不会就是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们一堆人倒霉的吧?他有点好笑地扯起嘴角。“…鹰村宽!”
“是!”耳里霍地听见上司喊他,鹰村惊得想也不想,马上跳起来就地立正。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经转变,唇边漾着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过来却没有看他,远放的目光像是在遥遥地注视着某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