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七微笑地看着他,刻意把手上的枪耍得叽啪作响,骇得那跑堂不住尖声高叫。听着那杀猪似的哀嚷,魁七心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就凭着这副鸟样也敢出来混?天底下居然有这种蠢东西!
本来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的,听着跑堂没命似的哀叫,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打开弹匣退出了几颗子弹,他看着那瘫软成一团的跑堂说:“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这枪里现在只剩下一颗子弹,我向你开五枪,要运气够好就有活命的机会,你说好么?”
跑堂的脸色死白,满身哆嗦不止,也不知到底是应了与否。把枪口对向跑堂额头,魁七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故意拉长语调:“第一枪──”砰!板机一扣的瞬间,只听得跑堂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接着便头软软一歪倒了下去。
嗤,一记空响也吓成这样!魁七对着跑堂口吐白沫的浑样,不屑地撇了撇嘴角。这就叫做贼孙子碰上强盗爷爷,看你下回还不学着招子放亮些!鼻孔里冷冷地哼了声,他用力踢了几下昏倒的跑堂发泄怒气。
不耐地把枪插回腰间,他甩头便走,准备回到大道上搭车。可走没几步,才过一条街区,他感觉后边又有人跟着。怎么还不学乖!难得爷爷今天不想宰人,怎么,不让你脑袋开花你当我是傻瓜?心里一阵厌烦,魁七干脆也不躲了,他转过身来准备给这一干蠢材动点真格的。
可当他一看到那几个人时,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失策。狭窄的巷道里,数个黑衣男人包围着向他逼近,伤愈不久的脚根本逃不了,魁七当下毫不犹豫地,除了先发制人外别无他法!
而那把只剩下一颗子弹的枪决定了他的命运。在他又惊又怒地发现这个事实时,一把左轮已冰冷地抵在他的额前。
东郊民巷,北京另一个风格特殊的地区。西式欧风的建筑里,水晶吊灯发出的光芒让人眼花撩乱,宽敞舞池里翩翩舞着一对对衣着华贵的男女,华尔兹流畅其间,优美的旋律叫人陶醉不已。
一辆黑色大车驶过几座热闹的大使馆,朝着更深的分支街口开进去。被两个强壮男人夹坐着,胳臂给捆得结实,嘴巴上是死紧的胶布,还有两支枪恶狠狠地胁在腰间,魁七可说是完全落入对方的掌握之中。
行驶当间,车内一片沉默,但挟持他的人几度低声交谈,魁七不禁懊恼地发现到,自己居然又再次地掉进日本人的手里。…又是日本鬼子!真他妈的浑帐!魁七气得几乎把牙全咬碎,一个月前是倒霉的牢狱之灾,他几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接着是白娃的逮捕监禁,现在可好了,无缘无故又遭到绑架。
他到底是和这群倭鬼结下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要让他们这样三番两次地寻他的晦气?回想起男人们的行动,手法迅速熟练,似乎受过相当的训练,而且在整个过程中,为首指挥的那个男人,那种不慌不忙的从容态度,让魁七不禁怀疑整个事件是早有计划的。
…莫不是日本的特务警察来抓自己归案?但他随即推翻这个想法。那天夜里从死亡关口逃出之后,因为伤势的关系他无法立刻离开东北,隐伏了数天,果不其然日军展开了大规模搜索,可令他讶异的是,日本鬼找的竟不是他,而是两个逃兵…那两个死在那炉子里的逃兵!这么左思右想,前后因果分析起来,他开始相信那天晚上伊藤根本没认出自己!从前的大盗魁七,早已在那黑色铁炉之中死得干干净净了!
但,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是怎么回事?是钱财勒赎?但看这阵仗却又不像,难道是什么过去的仇家认出了自己?可回北京后他根本不曾露过面啊…想不出是什么因由,魁七只能盲目地猜测着对方的动机。
不多时,车子开进一栋大宅。同样都是西方式建筑,一旦没有了那漫无节制的灯光、人声与乐音,孤立在黑夜里的屋宅就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被粗暴地拖下车,魁七在原班人马的“护送”下,进入这栋宅邸。走过布置华丽的大厅,穿过挂满肖像的长廊。最后来到一扇镂有精致花纹的门前。
居前的男人在那桃心木的门扉上轻敲几下,他握住镶满浮饰的门把向内推开,恭敬地用日语低声道:“少爷,您要的东西送来了。”
房内很暗,几乎没有光线,唯一的亮度来自方窗射入的星光。窗旁似乎站着个背对他们的人,微弱星丝洒在他一身白衣上,映照出黑夜里特有的暗蓝色天光。
听到呼唤,窗旁的人慢慢回过身来,淡淡的辰光掠过他的脸庞。圆润饱满的额头,如墨勾勒的剑眉,黑白分明的眼瞳,还有那弧形优美的薄唇,微亮的夜色在他面上形成一圈清冽的柔光,将那内发的冰冷气质展现尽致。
那是一张极为俊秀、几乎可称为绝顶美男子的脸孔,但同时却也是一张令魁七惊骇到极点的脸孔。
“进来。”富含磁性的男音。所有男人全部深深一鞠,进了室内,领头的男人摁了电掣,一时间大放光明,举室皆亮。
虽然突来的光线刺眼无比,但魁七还是尽可能地瞪大双眼,如果他刚才还怀疑自己处在作梦的幻觉中,那么他现在可以肯定那可怕噩梦已经成了眼前的实体──伊藤泉一郎正站在他面前。
姿态优雅地踱前,伊藤似乎对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感到兴趣。眉毛嘲讽人似地轻轻扬起,伊藤把跟前的俘虏仔细打量一番,缓缓地道:“这是我看过你穿得最整齐的一次。”
他说的是标准的中文。心绪还混乱在不解、楞愕、惊惧的魁七听了这句满是嘲弄的话,登时所有感觉一股化为怒气蒸蒸烧腾,他恶狠狠地瞪着身前的仇人不放。
伊藤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彷佛是在享受着对方那种愤怒却只能虚张声势的表情。倾身靠向正怒火中烧的猎物,定定注视着他的神情,伊藤轻声道:“这几天过得很愉快吧?”
魁七一怔,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接着对方报出一连串地名。那是他从东北逃亡时所走的路线。
听到自己的行踪被巨细靡遗地说出,魁七不由得又惊又愕,但随即他明嘹过来,一股被耍弄的强烈屈辱在他心头升起。…他知道!这家伙什么都知道!魁七气恨不已地发现,对方不但是认出了自己,还把自己的行动掌握得一清二楚。
那晚他之所以能逃走,似乎是因为这男人的一时兴起,自己竟不过只是他手里把玩、欲擒故纵的囊中物!如遭痛掴地体认到这个事实,剧烈的羞辱感让魁七浑身颤抖,他忘了自己的处境,激动地想给这混蛋鬼子好看。
但押着他的人岂容如此,还跨出不到半步,他又马上给扯回去,同时那抵在腰上的枪口也移到头侧两旁。
彷若对他的反应感到相当满意,伊藤的脸上再次出现笑容。目光停留在扭动挣扎的人身上,从容不迫地,他开口道:“不过,若你肯为皇军效力,这一切可以一笔勾消。”听见了这话,魁七登时停止抵抗,他抬起头来,讶异非常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等待着回答,随侍一旁的男人取下他嘴上的束缚。对上那道冰冷的视线,他望入男子的眼中,直直地,深深地,企图捕捉其中的情绪,获知对方真实的意图。
两人彼此对望着,目光交流的瞬点,空气彷佛刹那冻结。突然“呸”的一声,一口唾沫打破了静止的时空。
“少爷!”“大佐!”身旁的男人们一片惊喘。魁七歪着嘴笑了起来“去他妈的效力!要做你们的奴才,老子还不如投胎去当条狗!”
就霍出去了,看你拿我怎么着!他满脸狰狞地死瞪着对方。男子的神色不变,冷静的态度依旧,似乎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举手制止慌忙的侍从,不急不乱地擦去脸上的秽物。比刚才更加冷冽的眼神是唯一的改变,视线胶着在对方身上好一会儿,他出声:“堀内。”指挥绑架的男人恭敬地回应。
“带他下去。”伊藤对着那双毫不畏惧迎向自己的眼眸,下了令。指令被迅速执行,数人把魁七拖往地下室。不算小的地下室里,区隔成了好几间。
其中一间是专门使用来拷刑的。双手紧铐在铁环里,上身赤裸地贴在黑色的水泥墙上,魁七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的遭遇。第一鞭凌空挥下。皮肉发出清脆的声音瞬间迸开,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似地溅射出来。
尽管一连串的鞭打痛彻心肺,魁七却咬着牙关硬不吭气,两只眼睛直似冒出火花地瞪着身前的人。坐在柔软的椅垫上优雅地交迭双腿,伊藤看着他的囚犯头脸沾上了点点血痕。直直望入那仍强硬不屈的黑眸,他微微地笑了。
“再用力。”几乎是带着愉悦的命令。随着吩咐,生着倒刺的黑鞭摩擦过空气,在封闭的地下室里,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更为骇人的声响。***
欧式风格的书房里,茶几上的小立灯发散出微弱光晕,在四壁投射出巨大的阴影。躺椅上的人微微动了下,这静谧空间里的平衡瞬时起了变化。伊藤叹口气闭上眼。
无名躁郁像狂乱的风暴般袭来,他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凭自己在无止尽的漩涡中迷失方向。那股深沉的无助让他感到不安,尤其在看到那个人之后。原以为在这一连串的拘捕行动中,不定的心绪会逐渐平息下来,事实却证明一切都和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就连平日驾驭自如的冷静,也都失去了控制。
无法形容的感觉在他胸口波动不止,就像是那根刺入身体的针又隐隐作痛起来。缓缓张眼,忧郁的目光在缀有蕾丝花纹的灯罩上停留,他的心思却飘浮在另一个遥远未名的地方。
蓦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彷佛有什么东西就要满溢出来,被这说不尽的复杂情绪驱使着,他起身离开房间。屏退了守候在门口的堀内,他径自前行。夜已深,长长的回廊里点起一盏盏照灯,微光从荷叶形的边上流泻而出,迷离若幻,彷如梦境。
因为主人的晚眠习性,屋里的下仆分为两班随时候命。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恭敬地一躬。没有走向平日常去的憩处,相反地,他步入通往地下楼层的长梯。挥退了守卫的下属,他让他们退到外头候着。
阴暗森然的拷问室里一片静默,不甚稳定的小灯在一旁闪烁着。一如策动自己下令追捕的不明原因,一如驱策自己前来的无名冲动,在那股无法理解的思绪下,他缓缓走近那个被绑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