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管冒出的硝烟在空气中呛鼻地散开,火药爆炸的激光闪动着。只能束手待毙的囚犯们发出垂死前的哀嚎,高亢而凄厉,那满怀恐惧的嘶声,盈载痛楚的悲鸣,都在连绵枪响中嘎然而止。
等这漫长得近乎一辈子的大扫射过去后,魁七躺在地上不作声。多亏先前那男人做为肉盾,把他要害全罩住了,除了腿上狠狠地中了两枪,他这条小命还算安然无恙。
众多脚步在身旁来回着,日本兵正巡视结果。强忍着痛楚佯装死尸,魁七只咽着气一动也不动。
带点腥味的温热液体从满是窟窿的尸体中流出,不停滴到他的额上,他偷偷开了眼觑着,白稠里带点血丝,是脑汁。
不知是谁的头壳开了花,魁七在心里暗暗唾了声。静了约四、五分钟后,他听到日本兵的皮靴往出口处移动,顶上的灯光也暗了下来,接着是一阵碰撞声,似乎是一包包重物被掷了进来,最后,砰的沉重一响,入口的铁门阖了起来。
尖起耳朵竖着,直到关门声传来,魁七才放下心来,接着也没敢多歇,他把压在身上的尸体推到一旁,每推开一具他都停下听外边有没动静,毕竟谁也拿不准日本鬼会不会去而复返。
把障碍物搬开后,魁七摸向自己腰侧,一番费力后,他从裤档拉出贴肉而藏的一根铁丝,一丝从死亡囚车里得到的生机!和每个将死的人一样,他从未放弃过希望,而这根铁丝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使着那根细丝在小洞里左右撬动,不久,喀的一声微响,魁七脸上露出笑容。卸下机括松了的手铐,腕上的麻绳也就不是问题了。牙齿手指并用着,皮磨得破了也不管,魁七使劲地咬开上面的绳头。好不容易挣脱重重枷锁,魁七先从衣上乱撕了块布,把还不住渗血的腿伤扎死起来,便急忙跛向入口的铁门去。
把耳朵贴在铁制大门上,魁七仔细地听着外头的一举一动。屋外静悄悄地,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状况。魁七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但随即又皱起眉头,虽然很细微,不过他似乎听到机器的声音不停地响着。
不大对劲,魁七感到心里一股寒意泛了上来,隐约地似乎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越早逃离这鬼地方越好!下定了主意,魁七伸手推门,却发现铁门一动也不动。啧,该不会他虚到连一扇门也推不动吧?再加把劲使力,却还是不成。
一阵不小的惊慌登时袭上他心口,这门是外头给死锁了的!没关系,日本鬼总有会用到这间屋子,总有会开这扇门的时候,抑下不断滋生的恐惧,努力不去想自己也许会饿死渴死在这的可能,魁七咽了咽口水到干烧的喉咙里,胡乱地安慰自己。
拖着受伤的腿,他一瘸一拐地绕回原来的小室,想看看有没别的出口,走着走着,脚下不留神绊上了一个物体。那不是尸体,但那若是尸体的话魁七还会感觉好一点。那是一袋用来助燃的柴薪。
他双手发颤地摸了摸,没错,干燥质硬的触感,这的的确确是柴火,再往旁边几袋摸过去,结果也是一样。
魁七只觉全身一阵恶寒,脑袋瞬间变得异常清明,…这间屋子,恐怕不只是普通的行刑场吧,它甚至也不能被称作屋子,它真正的用途应该是座燃烧废物的大火炉!
这下该怎么着,魁七心乱似麻,他想起了以前同伴曾说过的故事,说日本鬼在东北建了间诡异的大营堡,到了月中的时候,一根黑漆漆的大烟囱就会吐出烧焦的肉臭味,味道历久不散,几里外都闻得到,当时他还曾对这件夸张的传说不屑地嗤之以鼻,想不到现在…不!不会的!他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前所未有的惊悸一齐涌上,魁七像疯了似地绕着整间小室找出口。没有…没有…没有出口!慌乱地转了几圈,发觉徒劳无功之后,魁七颓力地靠着墙边倒下。
他…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不是被枪毙,也不是饿死渴死,而是活生生地被烧死…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眼酸。
满是尸体的室内,魁七听着机械运转的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地彷佛就在耳边,热腾腾的气流在身体四周回绕着,他心里不禁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拍门大声叫喊救命,可想了想,自己又觉得好笑起来,那喊了救命以后呢?莫说日本鬼不会理,就算理了,开了门还不是给自己补上一枪!
既然走前走后都是条死路,他…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手里紧握着那根救他活命的铁丝,魁七想着竟然马上又用它来结束生命,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千,他原以为自己已逃过了死劫,却终究还是走不出阎王爷的手掌心!
咬着牙,他举起钢丝就往心口插下,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响声,铿铿铿地,他缓下手注意了会儿,那声音是从门口处传来的!就在这当儿,吱嘎的沉沉一响,入口的铁门竟被打开了!
微微的亮光从外面射进小室,一股凉风也跟着吹了进来,带着春天夜晚里特有的爽气,把整室浓得发涩的血锈味冲淡了些。
“…啧…妈的…臭…这些中国猪…要快点…那个老头…”“好…等…马上回来…”语声断续地飘来,接着一道强烈的光束照入。
那手电筒射出来的远光圈在墙壁上忽近忽远地摆动着,手电筒的主人却迟迟没有进入小室的打算,他只在走道上来回地走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躲在小室入口旁光线照不到的暗处,魁七只觉得嘴里发干胸口紧抽,心里不停盘算着,到底他是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好呢,还是忍气俟下机会行事好呢…正犹疑不定的当儿,脚步已朝着陡坡走来。
望着那印在壁上的光圈越来越清晰,魁七只觉自己身体里的每根筋都绷拉到疼痛的地步,斗大的汗珠不断从眉上滑下,让他的视线晕成一片模糊。
日本兵踏入小室的瞬间,魁七抓紧时机长身暴起,使尽全力扑向来人,两只手狠狠扼住日本兵的脖子,尽可能用力地、深深地掐入对方肉里,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日本兵没料到死尸堆里居然有活人,冷不防被魁七扑倒在地,又惊又慌下,他一边挣扎想发出声音求救,一边笨拙地拔出腰间的配枪。
注意到日本兵的手往腰边摸索着,魁七马上加强了压在日本兵身上的箝制,他的额头和手背因为用力过度而暴出几条粗大的青筋。
微弱的光线下,只见日本兵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像是离水的鱼儿死前的喘息,缺氧的慌乱让他使劲抓扒着掐住颈部的大手,指甲在魁七手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不会儿,喀的一响,日本兵的颈骨被生生地捏碎了,一阵明显的痉挛过后,那凸着白眼的头颅软绵绵地垂下,大量带血丝的唾沫从那微开的嘴角缓缓溢出。
喘吁吁地伏在日本兵的尸体上,魁七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彷佛都被一次榨光了。歇了口气后抬起头来,他看见日本兵的眼睛还大大地凸睁着,彷佛不能明白自己为何遭到如此横祸。
瞑目吧老兄,虽然我们无冤无仇,可为了活命,也只得请你勉强一下子了。带点微微的歉疚,魁七把日本兵的眼阖上。此时,身后又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
“喂,村下,你到底找到了没有?酒宴已经开始了,你再不快──”话还没说完,那个日本兵倏地住了嘴,手电筒的亮光底下,他没有看见他的同伴,只见到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他呆了会儿,就这样和魁七愕然相觑。
可是马上他就见到他的同袍了,一具尸体,正直挺挺地僵在地上,就在对方的胯下。“混──”日本兵掏出枪来,但他快魁七更快,在愤怒的语尾还没来得及结束前,一道鲜血从他的额头狂喷而出。
看着日本兵缓缓倒下,魁七得意地吹了吹枪口冒出的白烟。迅速剥下日本兵的制服往自己身上套,末了抽起配刀,魁七胡乱把蓬乱发须一把割下。
变装完毕,魁七又捡起另一个日本兵的左轮揣进怀里,拿着手电筒就要走出,要迈出小室时,他忽然又觉得不放心,想了想,退回来在角落里沾了些烟灰往脸上抹。
大大方方地迈步走出这座本来应该是自己葬身之地的黑炉,魁七的心里实在有着说不出的畅意。
屋外已是黑漆的夜,没有闪烁的星光,只一轮银月高挂穹苍,风,轻柔柔地飘着,像姑娘家那娇嫩的小手,温顺地抚弄着地面上的一切事物。
迎着风过,魁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月春里大地回生,草木初兴花儿含俏,到处是蓬勃昂扬的生命力,这股子欲欲旺盛的味儿,即使是夜里也丝毫不减。
感觉清新的空气充塞了自己全身,虽然腿上伤口正作痛不已,但满心喜悦的魁七真想大声地笑出来,多好,这就是自由的味道,这就是生命的滋味啊…“喂──”
此时,一个声音远远传来。怎么回事?他警戒地望向声音的来源,是从大焚炉旁的一间小屋传来的。一颗有着灰白胡须的头颅探了出来,是个年纪颇大的日本兵“找到了吗?找到恋人的信物了吗?”
同时,他从头到尾扫了魁七一遍“…怎么了?这样狼狈?”他指着魁七身上满是皱痕的军服和脸上的煤灰。
“…不小心…跌了跤…”用着蹩脚的日语回话,魁七压低声音。“小心点嘛!”日本兵斥责似地皱眉,接着又问:“找到了吗?”
“是…”魁七努力装得像副样子,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被发现。“那就好,别再这么胡涂啦!”老兵又望向他身后“刚才陪你来的人呢?”
“…酒…喝酒去了…”“嗤!这也算是朋友?”老兵发出一声类似不屑的嘟囊。“快走吧!为了你可耽误了许多时间,这下子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明天的进度呐!”摆摆手,老兵回到小屋里,拉动一个扳手,大炉里又传出了那种齿轮机械声。
巨大的黑囱头再度喷出冉冉烟气。一阵风来,灰白色的烟雾扇状似地四处飘散开,暗夜观来,有若无声无息的鬼手在搜寻脱遗的牲品。魁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幅诡异的景象,一会儿,拖着负伤的腿,他一瘸一瘸地转身离开。
迅速瞄了下四周,魁七往大炉的后边走去,以避开前面几个检查哨。炉后方是一片野生林子,因为砂砾地质的关系,这些树木长得不怎么丰茂,就连高度都只有他身长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