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新房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听到了“啪”的一声,一霎那,心里还真有点儿激动,尽管三个月前我才离开这里,但那是装修,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现在是提着包正儿八经地回来了。
多少次,梦寐以求的回家,想的是推开房门,父亲在八仙桌旁边坐着,喝着他不变的茉莉双熏,眯着眼睛哼着《逍遥津》;桌后的条案上有粉彩的帽架,墙上是祖父画的西山山水,两边是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母亲会从套间赶过来,穿着毛格子的夹旗袍,梳着元宝髻,穿过“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开臂弯将她的老闺女抱住;我会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细说分别以后几十年的喜怒哀乐,我会嚎啕,母亲也会跟着掉眼泪;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边搓手,低着头不言语。莫姜会适时地出现,请示母亲给我做什么吃的。母亲会说,这还用问,先给丫丫做碗汤面,垫补垫补;莫姜的汤面可不是一般的汤面,那是鸡汤、冬笋、蘑菇、香菜、葱花、外带卧鸡子儿的龙须面,吃了一碗绝不会说够的;我还会被安置在西屋我的老住处,临窗是曾祖留下的书案,我曾经奇怪书案的两端为何是弧形,父亲说是为了看卷轴方便,北墙是张雕着牡丹的罗汉床,在叶家,失去了榻的意义,变做了我的床……
推开房门,一股装修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莫姜也没有老七,那都是梦。
迎门照旧是条案,是八仙桌,榆木的,产自京南的金丝镶嵌厂。条案上是来自潘家园瓷器摊上的两个粉彩将军罐,墙上是恭亲王孙子溥心畬的书法《蝶恋花》。溥心畬是中国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的字清瘦潇洒,他的画雍雅细致,加之身份所致,一直是一字难求。溥心畬解放后客居台湾,最后死在台湾,老四是他的学生,真正磕了头的学生,拜师地点就在我们家堂屋,当着我父亲的面,一丝不苟地磕。解放后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但是以前说起王孙画家溥心畬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溥心畬跟我父亲走得近,经常到我们家来,北平解放前夕,曾劝我父亲跟他一块儿到台湾去。我父亲因为有一大家子人,又贪恋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没有走。听说溥心畬到台湾以后,宋美龄要跟他学画,他坚持拜师就得磕头,宋美龄碍于总统夫人身份,不肯屈尊,就没有学成。溥心畬的弦子拉得好,曲子词也填得好,老四跟我说过,有一天他到船板胡同的肃王府去串门,看见他的老师溥心畬在那儿弹弦子,调寄《蝶恋花》,弹得好极了。家里也有溥心畬的字画,这些东西在“文革”时被我和老七关起院门偷偷烧了,父亲不忍看,躲在套间不出来。同时化作庄周之蝶的还有徐悲鸿和齐白石的画作,他们都是父亲在北平艺专的同事。
眼下我墙上这幅字并不是溥心畬的真迹,是台湾作家林慧芬送给我的仿制品,台湾人可以将字画做得乱真,糊裱装框,能哄外行。都说林慧芬是慈安的后裔,她对我一向称“姑奶奶”,我闹不清她这辈儿是怎么排的。她送了王孙画家的“字”,并且找人亲自替我挂在八仙桌和条案上头,没有谁不把它当真迹对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饰似的,没人认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来我开始寻思回家的第一顿饭吃什么,自然是面,懒得做,门缝有塞进来的小广告,内中叫外卖的单子不少,挑了一张花哨的,打电话让给送一碗热汤面来。不敢奢望什么鸡汤、冬笋和小蘑菇,热的就好。对方在电话里很干脆地说,一碗面不送。
我说再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对方说,那也不送。
我说要不再添一个蘑菇青菜。对方不耐烦地说,不送!
我说,不是外卖吗,多少你们才送?满汉全席才送吗?
对方说,满汉全席你吃得起吗?
整个反了,卖方是爷,买方是孙子。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面让人家送,怎么送啊!
得了,泡方便面吧。
后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该请谁,既是过生日也是烘房,饭必须在家里吃,得人多,得热闹,得乱哄哄。后天是星期一,虽说是重阳节,可各单位没有放假的意思,请人吃饭这事还有点儿麻烦。
首先在亲属里找:
亲属中最亲的应该是丈夫和儿子了,丈夫早晨来过电话,从日本名古屋打来的,首先预祝我后天生日快乐,接着说他回不来了,本来是9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学的聘书,这样一来,他在那边就得干到70岁了,这就意味着我还得一个人在这边单打独斗地过5年,至于5年后他回不回,还在模棱两可之中。他让我别失望,说是给我购买了生日礼物–一瓶法国白葡萄酒,待来年寒假回来探亲给我带来。
我对他的白葡萄酒表示了衷心感谢。
儿子说后天技术考核,根本过不来,考核完了他们单位让他到阿联酋出差,这些日子他的工作积了一大堆,除非辞职,否则他离不开。儿子的前程比过生日、比烘房子重要,我不能强求。儿子说,他在网上定了60朵鲜花,让花店后天给我送来。
我问是什么花,他说是黄菊花。我说菊花是送给死人的,他说白菊花是,黄菊花不是,他在网上查了,九月又叫“菊月”是菊花盛开的日子,我生在农历九月自然是送菊花最合适。“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辉煌又壮观,哪里有一点儿“死”的意思。我说,去你的菊花,去你的黄金甲,去你妈的屄!
他说,好好儿的,老太太怎么骂开人了,我又没说什么,您可是在自个儿骂自个儿哪。
一瓶白葡萄酒,60朵黄菊花,让我说什么好?
家人指不上,只好在娘家人里找,住在老年公寓的五姐年初走了,有遗嘱,埋在紫阳婆家的坟地里,跟她放牛的王连长埋在一块儿,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那份爱,至死不变。其余的手足有的埋入祖坟,变做了平展的大马路,有的被装在盒子里,蜷缩在殡仪馆的小格子内,等待后人给寻找墓地。活着的唯有老七,我给老七打电话,告诉了他我回来的事,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侄女青青接过电话说她爸爸几年不下楼,我过生日肯定来不了,但是让我放心,后天她一大早就过来,帮着我操持饭,接待客人。说她爸爸说了,将他做的一坛子糖醋白菜也带过来,说找不到饂馞(一种蜜饯的小红果),是用山楂糕替代的,味道虽然差,但是看着还鲜亮。糖醋白菜是老七这辈子唯一的拿手菜,把白菜心过一下热水,用白糖拌了,装入白瓷坛子,撒上红饂馞,摆上绿香菜,放在阴凉处,三天后就可拿出来吃了。红白绿,清爽甘甜,是饭桌上一道不错的点缀。这个菜看似简单,但我一次也没成功过,那些白菜心,不是烂了就是生的,关键是白菜过水的温度掌握不好,坛子搁的地方不合适。后天老七不能来,派他的糖醋白菜和女儿做代表,也是尽了当哥哥的心意。
幸亏还有这么一个姓叶的娘家侄女!
放下电话,我对着电视愣了半天神,电视里在播放牙膏广告,一个光嫩漂亮的老玉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暗含着牙齿的齐整、坚固,然而我心中的老玉米则已经残缺破烂,被啃噬得七扭八歪,老玉米上只剩下两颗粒,一颗是我,一颗是老七。
两颗摇摇欲坠的玉米粒儿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朋友应该是有的,我一向在外地,北京深交的朋友没几个,文学界的、出版界的、报社的、文艺团体的,他们经常浸泡在各种邀请,各种饭局之中,已经把吃饭应酬当作了负担,还有心思为我分神么?
硬着头皮给几位打了电话,文学社编辑赵筱莉说,……礼拜一呀……事儿最多……不能改作礼拜六吗?
我说,我妈就是这天生的我,她老人家并没有憋了五天才让我出来。
赵筱莉说,那当然,那当然,60是个整数,一个人一辈子就过一回60。
我说,你就能断定我过不了第二个60?
赵筱莉说,能,能,一定能!等您120的时候我一定参与。
我说,小赵你别憋坏,报120往医院抬我的时候少不了你!
给刘二东打电话,开早点铺的刘二东提出到附近饭店去吃,说,现在已经没有谁还在家里请客了,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风早不时兴了。当然,你们陕西农村或许还兴在家吃饭,在院子里一摆几桌,鸡鸭鱼肉,炸炒炖烧,满嘴流油,讲的是酒足饭饱……
我说,老二这话是怎么说呢,你不也是跟我一样,在陕西后顺沟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吗,才回城几天哪,就“你们陕西,你们陕西”的了。这饭一定得在家吃,我带来了陕北的黄黍子面,做炸糕,我记得这是你最爱吃的。
刘二东说黍子面炸糕北京的陕北饭馆里随时可以吃到,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我说,不稀罕你也得来!
给刘大可打电话,刘大可说回来是大事,就跟香港回归,文姬归汉似的,得好好热闹一下,这事不用我操办,应该交给他,让他的朋友们一起操办,找个空旷的农家乐,放百十筒花,点十几挂鞭,喝他个一醉方休。我说,您改日再一醉方休吧,后天十点必须到我家来,下刀子也得来。
刘大可是儿时的“发小”,他爸是电车卖票的,他是开出租车的,时间相对自由。刘大可在电话里说,要去你那儿也行,必须给我做一盘地道的西安凉皮,我们开车,图省事,常买摊上的凉皮当午饭,想吃吃真正西安凉皮。
我说,做凉皮容易,做奶酥六品都行,只要你来。
刘大可说他来来只能待两个钟头,他下午还要给人交车。
……
一通电话打下来,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不能来,不是在外地就是有会,后来我索性将北京熟人的电话挨个儿打,有交情的没交情的,打了一圈,肯定能来的只有小丁。小丁是做防腐木架子的小老板,福建人,我装修阳台给我做花架子的。
应了那句话,该来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