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义村及附近的老百姓们商量着要给彭神医送一面锦旗,知道我还粗通些文墨,会写两个毛笔字,便让孙银正过来跟我商量,说彭神医对“豫堂春”很满意,让就写“豫堂春”。我说,是“玉堂”,不是“豫堂”,连意思都没弄明白,还搞什么锦旗!
孙银正说,管他什么堂,只是一个心意的表示罢了,再说也不是白写,酬劳是一百个柴鸡蛋,一百鸡蛋能换十斤全国粮票,有这些粮票每天多吃两个馍没问题。
我没写“豫堂春”,写了“救死扶伤”,交给孙银正拿回去了,锦旗做了,鸡蛋也换成了粮票,彭神医竟然真如悠悠寒鸟,消逝在淡淡烟波之中,无音讯,无踪影,连点痕迹也没留下。
转眼到了中秋,城里有家的都回去过节了,青工班只剩下我和赵瘪在留守。赵瘪的爹娘去了湖北五七干校,我的爹娘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都属于“无家可归”者。
晚上,月亮早早升起来了,吃过晚饭,我和赵瘪在河堤上溜达,我们对晚饭都不满意,大过节的,竟然是炒萝卜条,粗粮发糕,大茬子粥,没有一点儿过节气氛。我拿出库存的牛奶糖,给了赵瘪两块,权当过节月饼。赵瘪说,狗日的们准都在家里吃喝呢,只有我们俩在河堤上赏月。
我说,没的吃喝就有月亮赏,有吃喝的都在家里看不见月亮,老天爷公平得很哪!
赵瘪提议过河去,到孙银正家蹭饭吃。我说不好,中秋节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多出两个外人算怎么档子事。赵瘪说,过这样清冷的中秋总是让人心里不受用哪!
我说,你我将来会有无数个团圆的,有吃喝的中秋在等着,“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这样寂寞的中秋不会很多,说不准只有这一个。
赵瘪嘴里含着糖,吸溜着口水说我的话很有意境,很有哲理。
赵瘪的话音未落,只见孙银正提着罐子慌里慌张从堤下头爬上来,赵瘪说,送吃的人来了!
赵瘪嘴里喊着“孙银正万岁”欢呼着迎上去,去接他手里的罐子。我想,孙银正还是很够朋友的,幸福时刻怕冷落了患难的弟兄们,这个时候送吃的,可谓有福同享,令我没想到的是,紧接下来,就是有难同当了。
孙银正告诉我们,河滩里已经摆开阵势,马上要行刑了。赵瘪说,以往都是中午,怎么这回突然改在了晚上?
孙银正说,听说都是政治要犯,有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还有逃亡流窜的反革命,个个都是恶灌满盈,实恶不赦的大坏蛋。
赵瘪说,大过节的杀人,真是的!
我说,旧社会杀人都赶在仲秋,监候斩的犯人活不过八月十五去。
孙银正让我们快过去,说他爹组织的“雇佣军”已经等在那儿了。我们一溜烟地朝西跑,背负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背负着深蓝的夜空,应了刚才说的话,的确,这样的中秋我以后再没有过过。
赶到地点,人家的“活”已经干完了,四具尸体横陈在黄土地上,有两具旁边围着人,看来是收尸的家属。我们朝无主的两具奔过去,“雇佣军”以为我和赵瘪是家属,没有阻拦,孙银正跟在我们后头,那两具尸体,脑袋正如孙银正所说,都开了花,如同碎裂的瓜。从皮肤看,一个年纪很大,一个还很年轻,我们不约而同选中了年轻的,孙银正到底是孙金正的兄弟,到这个时候就看出了血脉亲情的力量,在我们有些束手无策,不敢下手的时候,孙银正毫不犹豫地双手一捧,将一捧红白相间的东西捧进罐里。赵瘪为朋友的名分所拘,为那些美味凉皮所催,也朝地上抓了一把,孙银正立刻纠正他说,抓白的!
我没敢下手,我下不去手,看着那一滩乱七八糟,我只想到了凉皮。
死者的皮肤白净细腻,看来年轻、有知识,一身白色的衣裤沾满了脏污,那张脸,已经无所谓脸了,月光下变得模糊虚幻。死者的两条胳膊别扭地扯在身体两边,右臂比左臂足足长了一大截,这让我想到了彭佟麟那条不协调的脱臼胳膊,紧接着我被那双张开的手吸引,因为失血,手已变得苍白无色,但依旧美丽干净,修长的手指无力地弯曲着,小手指很长,几乎与无名指等齐,指甲修剪成了弯弯的月牙状……
我是如何离开河滩的已经没有记忆,赵瘪说不是他背着我沿着堤坝跑了好几里地,我怕也像那些死鬼一样躺在河滩上,变成旋风了。
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昏迷不醒,一切又回到了几十年前,两个无头的刽子手提着一颗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脑袋,站在我的床前,脑袋上的那些长虫已经死去,绳子一样地拖在地上。我像《玉堂春》里的苏三,身着罪衣罪裙,面对刽子手,“吓得胆颤心又寒”,红色的衣裙如同熊熊火焰,烧得我辗转反侧,口干舌燥,比浑身着火的孙金正还痛苦万分。农场方面吓坏了,用拖拉机把我送到了华阴县城,在医院吊了十几瓶药也不见退烧。北京的同济医院拿我的病都没辙,小小的华阴医院当然更是无能为力了。
听说孙银正的娘拿着我的衣裳,偷偷到河滩上为我叫过魂,没一点儿用,
有一阵短暂的清醒,我看见孙银正守在我的床头,庞素芹正往我满是溃疡的口腔里滴水,我那张嘴已经烂得发不出声音了。庞素芹见我睁开眼,赶紧拿来纸笔,让我有什么话快写上,大有最后留言的劲头。
我在纸上写了:
茯苓 龙齿 参须 辰砂 手少阴 足阳明
这是当年玉堂春医我的老方子,人说三折肱可以为良医,这话不假。医院对我的方子虽然半信半疑,但看那内容,总无大碍,更何况针灸,就是把手少阴、足阳明,这两条经络扎满了,也死不了人。叫来了针灸科的大夫,在我身上不客气地开扎。
三副药没吃完,病好了。
孙家将我写的“救死扶伤”的锦旗转送给了华阴医院,及时而快捷。医院奇怪我这个毫无医疗经历的青工,何以能开出如此奇特药方,我自然含笑而不答,有些秘密没必要都告诉别人,让生命多些疑惑会更有意思。但是孙银正和赵瘪他们都坚信,在纸上开药方的绝不是我,而是彭豫堂,那一刻,是彭豫堂回来了,给我开了这个方子,其实我压根就没有清醒,我那游离的魂魄还不知在哪里晃荡呢。
一切都是鬼使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