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顺是天津附近静海人。
张文顺进宫的时候十三岁,十三岁应该说还是个半大孩子,是在娘跟前撒娇,在田野里撒欢的年龄,可这个时候他已经学会看人的脸色,知道怎么伺候人了。张文顺在静海的家里有一个病病歪歪的老妈,当太监是他的自愿,不当太监他和他妈都得饿死–他们家没地。张家的日子全靠张文顺给人放牛、打短工维持,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艰难,他放的两头黄牛是本村佘家的,佘家老二在宫里当差,说要是张文顺愿意干,他能帮着引见……为了不让母亲挨饿,张文顺决心走这条道–当太监。
半大孩子一进宫便不是孩子了。
“安达”是宫里人对太监的尊称,“安”在这里读去声,发“案”的音,“达”读轻声,一带而过,影视作品里有“小李子”、“小的张”一类称呼,那是只有皇上、太后叫的,连皇后本人也得尊称那些有头有脸的太监为“某安达”。“某安达”跟“某公公”近似,“公公”是明朝叫法,清朝多叫“安达”。
张文顺张安达原是一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太监,跟我们家认识是因为每年冬至要从宫里给送煮白肉来。冬至的时候,皇上要在坤宁宫煮白肉,祭祀祖先,祭祀之后那些白肉便赏给皇室宗亲,让大家不要忘记祖先征战之苦,创业之艰。白肉在傍晚之前由太监分别送至各家,太监们都愿意干这差事,因为这是讨赏的好机会,皇上也明白,每年“送白肉”是太监名正言顺捞取外快的一个由头,这点儿油水是顺水人情。太监们送了肉在主家磨磨蹭蹭,滋滋歪歪地不走,喝茶泡工夫,其实是等赏呢。收了白肉谁也不敢慢待太监,谁知道他会在皇上跟前说些什么?不给赏钱不行,给少了也不行,给少了太监立刻会阴不搭地甩出几句不好听的话来,给主家添堵。我们家不是皇上的嫡亲,所以每回分到的肉除了皮,大部分是骨头棒,送肉的太监也不是重要角色,是扫院子的张文顺。跟其他太监不同,张文顺更像饭庄子送菜的小伙计,从来都是搁下肉就走,干脆利落,一刻不多待。我父亲让看门老张追出去给钱他也不好意思要,推让不过,象征性地捏几个,说是当车钱。我父亲说,张文顺心善,不贪,在宫里这样的人不多。
溥仪退位后,张文顺再不来送肉,因为聪明伶俐,长得标致,他被敬懿皇贵太妃要到跟前去当差。敬懿太妃是同治皇上的妃子,住在寿康宫,宫闱邃密,殿宇深沉,敬懿性甘淡泊,不沾名利是非,在宫中口碑不错。
跟慈禧不同,敬懿爱看戏却不懂戏,她看戏看的是热闹,她没有婆婆慈禧那样对戏曲的热爱和研究,慈禧在世,动辄就在畅音阁、在漱芳斋听戏,叫外头大班、名角进宫,大排场大动静,锣鼓喧天震撼整个宫闱。敬懿是收敛而沉稳的,她从不叫外头演员来唱戏,也不让宫里自养的戏班来演出,至多让身边擅长歌舞的小太监关起门演两出小戏,自娱自乐,纯属解闷儿。到了老年,光绪、慈禧相继去世后,敬懿几乎从未走出过寿康宫半步,看太监的演唱成了她的唯一消遣,演唱的剧目也很单纯,全是载歌载舞的欢快表演,比如《小上坟》、《小放牛》一类。老太妃一辈子看的人生悲苦大戏太多了,老了,求的是简单明快,图的是安静省心,不想给自己找别扭。
寿康宫内太监们的看家戏是《小放牛》,一男一女,村姑和牧童,在春天的田野上一问一答,边歌边舞,清醇靓丽,调皮欢快,最能博得老太妃的开心。《小放牛》中扮演牧童的就是张文顺,张文顺秀气灵动,本人又是乡间农户出身,放过牛捕过鱼,所以把个小牧童演得活灵活现,十分可爱。演村姑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太监,银盆大脸,一身赘肉,腰粗得像桶,屁股大得像碾盘,擦一脸白粉,点两坨胭脂,穿上绿绸小褂,蹬一双大绣花鞋,整个一个跑旱船的,一出场就会把人笑翻。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京戏中常有丑男扮女的情景,《凤还巢》里的程雪雁,《锁链囊》里的丫鬟均是如此,叫彩旦,据说这样可以达到一种烘托效果,把俊俏的女主角托得更美。《小放牛》应该选扮相漂亮的太监跟牧童相配,但是没有人选,只好将管膳食的刘掌案拿来充数了。刘掌案是个戏虫子,原来在宫内唱丑,是班子里的教习,丑角在戏班里的地位最高,别人不能往戏箱上坐,丑角可以,丑角不将鼻梁上的那块白点了,别人不能动手化妆。据说唐明皇演出时鼻梁上就抹块白,以示此时身份和皇上的区别,唐明皇是戏曲界的祖师爷–老郎神。刘掌案是因为嗓子倒了仓,身体发了福,怕有碍主子们的观瞻,才遣到寿康宫来当差的。人来了,自然也把戏带来了,掌案本人文武双全,昆乱不挡,又会插科打诨,并不因为自己的粗蠢而有半点懈怠,抬腿下腰带卧鱼,全做得一丝不苟,不时还要跳出角色说几句逗笑的话,这又是很难得了。
刘掌案是张文顺的师傅,不是一般关系的师傅,是磕了头认了门的师傅,刘掌案喜欢这个朴实憨厚的小太监,也是有意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倾其全部,在做戏、当差上给予指点。
张文顺饰的牧童短打扮,头上系着抓鬏,披着带流苏的“蓑衣”,开演时藏在寿康宫木头影壁后头,先用短笛吹出一段敬懿太妃爱听的曲子,再缓缓走出,意思是由远至近,这是戏里边没有的,真的演员不会吹笛子,张文顺会,所以宫里演的《小放牛》跟外边的不太一样。曲子由影壁后起音儿,至寿康宫的台阶前吹完,然后小牧童开始在庭院的毡子上边舞边唱了:
姐儿门前一道桥,有事无事走三遭。
胖村姑没出场在后头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馒头你再来,我的面还没发哪!
太妃一听笑了,大家见太妃笑也跟着笑。只见村姑狗熊一样地扭出来,捏着假嗓唱道:
休要走来休要走,我哥哥怀揣着杀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个鹞子翻身,拦在村姑跟前唱道:
怀揣杀人刀,那个也无妨,砍去了头来冒红光;
纵然死在了阴曹府,魂灵儿扑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绢一甩说,你小子想吓死我呀,得咧,我给你俩馒头,你找别人去呗!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说,刘掌案你快唱,别插科了,就你话多!
村姑挤挤眼睛耸耸肩,把个粗腰又扭了几扭说,奴才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词不可,好让主子打他的屁股。接着唱道:
扑在我身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阴阳;
三鞭杨柳打死了你,将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个也无妨,变一棵桑枝儿长在路旁;
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说,小顺儿,以后不许唱“怀揣杀人刀”了,血丝呼啦的,还“冒红光”,不好,咱们改词儿吧。
张文顺说,主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全听主子的。
敬懿说,也甭改了,忒费事,以后到这儿不唱就是了。刘掌案,你接着往下唱,他要挂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给敬懿道了个万福说,尊旨–
挂住了我衣裳,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木匠;
三斧两斧砍下了你,将你扔在了养鱼塘吧咿呀咳。
牧童围着村姑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青鱼分水的姿势,唱道:
扔在养鱼塘,那个也无妨,变一条鱼儿在水边藏;
单等姐儿来打水,扑楞楞溅湿了你绣鞋帮吧咿呀咳。
刘掌案说,还想变鱼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顶多变条傻泥鳅!小子,你接着呗–
溅湿我鞋帮,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撒网;
三网两网网上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吧咿呀咳。
敬懿插话说,最好是清蒸,多搁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说,下晚儿的膳桌上给您添条清蒸鳜鱼,南边刚贡来的,还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在碗底藏;
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儿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缺德吧你,小顺子,你还想扎我,没门!
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开药方;
三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了后院墙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过后院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儿在花瓣藏;
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儿飞到你手心儿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你小子还想蛰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儿拔了,让你小顺子当个秃尾巴鹌鹑。
飞在手心儿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扎枪;
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见了阎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我诉诉冤枉;
纵然死在阴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吧咿呀咳。
两个人,你来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缓,高入云霄,低如絮语,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张文顺在演出过程中从来不像刘掌案一样插科打诨,添加些无用的噱头,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入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静海乡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边,草荡清流,白鹅戏水,妈妈在家里做好了贴饼子熬小鱼儿,等着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寿康宫,什么棺材瓤子一样的老太妃,全跟他没了关系,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张文顺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个健全完整,明亮阳光的少年,他的心灵为之愉快而轻松。
在沉闷险恶的宫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慰藉;在残缺阴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太阳。
这出戏,看着简单,其实演员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劲,村姑和牧童要翻转跳跃,蝴蝶一样满场翻飞,有的人舞着舞着唱不出声儿来了,大口地喘气,有的人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应付几个动作而已。像张文顺和刘掌案这样演到引人入胜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刘掌案不愧为宫内戏班的教习,把个小牧童张文顺调教得与真把式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看到汗流浃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里不落忍了,大声地说,小顺子、刘掌案差当得好,赏!
皇恩浩荡。
那赏赐,有时是几块碎银子,有时是几块南糖。
太妃的赏赐和平时发的那点有限银两,张文顺都找机会带出来交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托完家二少爷放假回天津时带到静海乡下去。完、叶两家是世交,完家复姓完颜,是金世祖后裔,那时候完颜占泰还没有跟我五姐结亲一说,完占泰在北京上学,就寄宿在我们家,和我们家老二在同一个学校。完颜占泰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帮张文顺这个忙纯粹是出于热心。完二少爷知道小太监这点钱来得不易,虽然少也很尽心,传来送去没有出过一回差错,尤其是年根底下,冒着大雪往乡下跑,把钱亲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话带回北京,为此张文顺心里总是感念这点儿情分。
溥仪一度喜欢骑着车在宫里满世界乱窜,有一回路过寿康宫,听见里头吹拉弹唱,笑声不断,就进来看。看到了张文顺和刘掌案演的《小放牛》,溥仪见太妃很高兴,顺手一掏,赏了张文顺和刘掌案一张银票,两人回去一看,折合现大洋两千多块,于是分了,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事、巧事不是经常能遇到的,特别是在寿康宫当差。
张文顺从此有了私房钱。
1924年溥仪出宫,太监、宫女遣散回家,张文顺二十多岁,因为年轻、勤快,随着敬懿和荣惠太妃住到了东城的荣寿公主府,没多久,太妃们在麒麟碑胡同买了一套院子,俩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个太监宫女算作佣人,过起了闲居的日子。
离开宫禁,张文顺与我们家的走动慢慢儿多了起来,我们家无论上下都将张文顺唤作“张安达”,我们的父亲说,对别人可以冷落,对张安达不能冷落,张安达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对别人的态度是在乎的,不能伤了他的自尊。
张安达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来了先到正屋给我父亲请安,完颜姐夫在,就到完颜姐夫屋去,完颜姐夫不在,就到看门老张的门房去喝茶说话。老张是唐山人,跟张安达算半个同乡,又都是姓张,自然就说到一块儿去了。张安达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串门的也就是我们家,老太妃们学习洋派儿,给下人们放假轮休,张安达休息了就来找老张。老张表面热火,其实从心眼里看不起张安达,认为张安达六根不全,是个有缺陷的人。老张特别想看看太监去了势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不好直接提出来,就想了个馊主意,张安达来了,他使劲给他喝茶,灌了好几壶,为的是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没想张安达喝了那么多水,一点儿不动声色,倒是老张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几回。张安达走了,老张把灌水的事当笑话说给我父亲听,我父亲让老张再不要捉弄人,说张安达本身残疾就已经很不幸了,去势是他人生最难堪的伤痛,岂能将那地方轻易示人。老张还是奇怪张安达的尿泡竟然能装得下几壶水,我父亲说,太监都有这个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则在主子跟前当差,一会儿一跑茅房还行?
没有两年,敬懿皇贵太妃去世,张安达彻底离开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静海老家住了几天,不习惯,又回北京了。在农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个废人了。他娘告诉他,邻村西双塘方家早些年从宫里回来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张安达不想过乡下的日子,多年的宫廷生活尽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细致,什么是规矩,在农村瞅哪儿哪儿脏,瞅哪儿哪儿不顺眼,地冻天寒,朔风野大,土屋四面透风,粗硬的被里虱子滚成了蛋……看戏得等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会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戏”也太糙,在静海的荒滩上绝找不出杨小楼和筱翠花来……
这也还罢了,顶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身后永远有人在指指点点,人们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异的,内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怜悯,他成了人众中的异类。
他明白了,在寿康宫中思念的桃红柳绿的家乡全是《小放牛》里的虚幻。
转过年开春,张安达到我们家来,告诉我父亲他在北新桥金太监寺胡同买了一院房,院不大,用张安达的话说是盖得还算齐整。金太监寺离我们家不远,离雍和宫很近,环境很僻静。张安达说老太太也接来了,他娘苦了一辈子,得好好孝顺,另外,老太太身边也得有人伺候……家就得有个家的模样……张安达下边的话有些吞吐,但谁都听明白了,张安达要娶媳妇了。
张安达娶媳妇,是大家都关注的事情,特别是老张,借着老乡的名义没事就往金太监寺胡同跑,说是去看老太太,其实是观察太监媳妇进门没有。终于有一天回来说,太监媳妇来了,是个梳着元宝髻的小娘们儿,还带着个将会走路的小丫头,是张家老太太从乡下花钱买来的。小媳妇是个寡妇,本人不在乎张安达是太监,说只要真心对她和孩子好就行。
老张说,小太监是掉进福窝里啦,日子比我过得滋润。我要是在北京有房,把老婆孩儿都接来,当太监就当太监……
我父亲说老张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真把他骟了,给座金山恐怕他也不干。老张说,等着瞧,那媳妇现在是没想法,到将来保不齐红杏出墙,人家都说,“太监娶媳妇,不是太监活不长就是媳妇活不长”。
老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等我到了记事的年纪,除了太监的妈死了以外,太监和他的媳妇都活得很好,老张的话算是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