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鸿轩效仿《拾玉镯》里的公子,把镯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爷爷–真正的蓝旗佐领一顿暴打,直打得赫鸿轩的奶奶跑到东边教堂请来了神父米哈依尔.阿威良内奇,当地人称“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继续实施。
赫家全家都信东正教,他们的祖上之所以选择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这里离东正教圣母安息教堂只有一墙之隔。俄国在北京的教会只此一处,教会占地三四百亩,在东直门北边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称这儿叫“罗刹庙”,后来叫“北馆”,当然还有南馆,南北馆紧紧相连,南馆是闹义和团以后将前边的四爷府买进扩建的,义和团之乱中被杀的教徒数百人就埋葬在教堂内圣所之下。偌大圈子内还有钟楼、男女修道院、图书馆、学堂等等。我小时候常到北馆玩耍,路过手帕胡同的赫家也会进去弯一下,喝一碗凉白开,吃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属于雁过拔毛性质,没有感情因素,因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个镯子。曾经跟着赫鸿轩一块儿给他的祖先上过坟,不是出于对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为赫鸿轩答应回来的路上带我去逛雍和宫。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门外护城河北边,那儿是俄国东正教的坟地,人称“鬼子坟”。跟中国坟地不同,那里有很多墓碑,还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态,很有看头。在一个低洼处,我甚至看到了一颗没有腐烂的人头,是个男孩的头颅,黄头发,蓝眼睛使劲地瞪着,半个下嘴唇没有了,牙齿全呲在外头。我自认是个胆大的孩子,老实说,那个东西着实把我吓得够呛,回来净作恶梦。
现在“鬼子坟”的地界变做了一片高楼,车来人往,再难寻觅石碑和人头;北馆那个不粉不红的钟楼连同楼宇均被拆毁,改做了俄罗斯大使馆,只有南馆被辟做了公园,尚可进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墙根,拾捡到大量的细瓷片,其中有一块指甲盖大的绿石,绿得纯粹可爱,后来拿给搞地质的朋友看,说是与铜矿伴生的铜碳盐的蚀变物,又叫孔雀石,中国广东与俄罗斯均出产此物,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
前不久,我到俄罗斯旅游,在沙皇东宫的某个厅堂里,见到了用这种石头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种装饰,才知道俄国人对孔雀石感情之深。联想到赫鸿轩的绿镯子,当属于同一质地,源于同一国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从根上说应该是没错,赫家原本是俄国人,在中国几代人的熏陶,百多年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比北京人还北京人,比八旗子弟还八旗子弟。除了这个镯子,的确找不出一点儿俄国影儿了。
十七世纪,中国和俄国在黑龙江阿尔巴津打过一仗,俘虏了一批沙皇俄国的军士,清朝将他们编为满洲旗下的俄罗斯佐领,纳入正蓝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与中国军队相同。军士们没有家眷,政府便将统领衙门收押的女犯配与为妻,使这些沙皇军士在被窝里就开始学习汉语了,以极快速度融入了中华文化。赫鸿轩的祖上便是这支队伍的领队,改编后被委以佐领职位,于是长着满头黄毛的赫洛斯托夫留开了长发,梳起了长辫,穿起了长袍马褂,将个马蹄袖翻得如同中国人一样地熟练。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个江苏美女为妻,据说美女父亲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斩,全部家眷沦为奴隶。江苏女子生下的儿子带有混血成分,具备了父母双方的优点,使这个家族的基因聪明、美貌,有着明显优势。
赫兔兔的来到中国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条约的谈判中,充任过翻译,但凡内阁有与俄国交涉的文书,都由赫洛斯托夫担当,朝廷对赫家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与肯定。时间长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罗斯的旗兵们也纷纷改变姓氏,罗曼诺夫姓了罗,哈巴络夫姓了何,普列汉诺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镯就是从俄国带过来的。
有人说,俄国人不戴镯子。
我们家老七说,大概是从国外带来的料,着中国工匠高手雕刻的,没有绝妙的手艺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镯子的工艺应该比镯子本身更值钱,更珍贵。
赫家在中国一辈辈地往下传,到了赫兔兔这儿,无论从相貌还是语言,早已没了俄罗斯的根基。一切都变了,只有信仰没变。
赫鸿轩信奉东正教,信奉圣母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