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鸿轩是我们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抽大烟,赌钱、嫖妓,被父亲逐出家门,以眼不见心不烦为原则,让他在东四九条自立门户,独自另过。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会的政要,倜傥的名士,红遍九城的伶人,自以为是的前清遗少,甚至满街溜达的混混儿和倚门卖笑的娼妓,无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条的家里,大烟气铜臭气混杂,馊烂气脂粉气相揉,间或还夹杂着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支骰子的喧嚣,昆曲皮黄的吟唱,总之,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触并不多,他在外头满世界折腾的时候我刚刚出生,据我母亲回忆,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来过一趟,并不是专为我的仪式而回,是回来跟老七要画换钱,恰好赶上了。
现在产院的新生儿一生下来护士就给清洗,只要健康没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净净的宝贝儿抱到产妇跟前。旧社会妇女生产多是在家里,小婴儿生下后满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谓之“洗三”。“洗三”对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这天亲戚朋友都要来,仪式开始,往洗婴儿的温水盆里扔些铜钱什么的纪念物,叫“添盆”,是祝贺、喜庆的意思。北京雍和宫大殿后头供奉着乾隆作为婴儿时“洗三”的盆,是一个缠绕着金龙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没有乾隆的福气,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脸盆罢了。母亲说我“洗三”那天,热水铜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剥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亲戚们围着盆站了,盆底沉着他们添的“喜”,那时日本人还占据着北平,家家都穷,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黄肌瘦,直不起腰来,盆里的贺仪自然也就是三三两两的铜板,最值钱的是我舅妈扔进去的一对小银镯子,没有花纹,简单的一个细圈,勉强而羞怯。这些礼物把我衬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钱,很没有面子和人缘。我的长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儿喽头,细黄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亲说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细胳膊细腿,甚不中看。长大后我在成都的摊子上见过准备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剥了皮倒挂在铁丝上,那模样实在不怎的,想当年自己曾和它们属于同一系列,心里难免不自在。在亲戚们对“剥皮兔子”的一片赞美声中,姥姥将一捧热水拍在我的脑袋上,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洗洗头,长大当诸侯。
母亲在里屋炕上说,我们家丫丫不当诸侯,当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亲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说,洗洗腚,长大当诰命。
母亲在屋里又言语了,我们丫丫不当诰命,我们只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儿的。
母亲是被动乱的苦日子吓怕了。
姥姥很不高兴地把一捧水闷在我脸上,我嚎啕大哭起来,亲戚们立刻大声喊好,孩子哭得响亮卖力叫“响盆”,是大吉之兆。母亲在里屋嚷嚷,你们把她呛着了!
我“响盆”响得厉害,连蹬带踹,连咳带哭,已不是没皮兔子,变成了浑身精湿溜滑极不安分的泥鳅,一抡胳膊,一打挺,半个身子挣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众人一阵惊呼,母亲从炕上蹿下来,顾不得穿鞋,分开众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着,我的乖乖!
一声“乖乖”没落,门帘一挑,一阵风般旋进了我的五哥,我母亲的另一个“乖乖”进屋了。
回忆母亲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但是她只管两个人叫过“乖乖”,一个是我,一个就是老五了。母亲嫁入叶家的时候,老五还是个中学生,他是叶家孩子中第一个自发管我新婚的母亲叫“额娘”的,他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是小狗玛莉,那狗与老五一样善解人意,成为我母亲唯一的慰籍,成了生冷宅门里的一丝温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亲时刻挂念的“乖乖”。母亲每年要亲手给老五做棉袄棉裤,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着这样笨拙的衣裳到学校去显摆,逢人便说是他妈给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个在亲娘跟前撒娇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爱。
留洋回来的老五被父亲从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亲,母亲说老五还是只不谙世事的半大猫。实则这只半大猫已经快三十了,但在母亲眼里,他永远是她刚进门的中学生模样。老五分出去以后,母亲隔三差五就要提着东西往九条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为外头常有消息传过来,说我们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带闹市破衣烂衫地要饭,声音凄凉哀婉,悲惨之极。别人听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扫我父亲的脸皮,教授的儿子在学校门口要饭,明摆着是成心!父亲教书的学校“国立北平艺专”在王府井协和医院对面,爷儿两个不对付,永远是对着干,就跟现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说东,我偏往西,例如我那个宝贝儿子一度成为我烦恼的全部,你让他好好复习参加高考,他却偷钱买飞机票,到海南看沙滩去了,不是我遍求朋友,撒了网似的去找,他还要转程北上到蓬莱去探寻海市蜃楼。抓回来一通臭揍,问他为什么跑,他眨着眼睛说什么也不为,到现在也没给我一个出走的正当理由。反正当父母的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难处,没有哪个孩子是让爹妈省心的。
我“洗三”那天我五哥做的是叫化子打扮,一件补丁落补丁,沾满粥嘎巴的破夹袄,一条断了半条腿儿,摇摇欲坠的麻包裤子,一双不知从哪个戏班退役下来的粉底皂靴,两只乌黑的手与蓬头垢面的脑袋,实在是绝配!这还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他嘴上的胡子,那胡子被他染成了一绺红一绺蓝一绺黄,如野鸡的羽毛,另类又抢眼。可惜当时我小,还不懂得赞赏,否则我真要为这位不俗的哥哥鼓掌欢呼了。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学,在东京原宿的大街上,每逢周日都有号称“异星人”者的聚会,聚会当日,原宿宽阔的大街所有车辆绕行,公交车停运,道路两旁,挤满了看新奇的人众,各种小吃摊也赶过来凑热闹。用“五花八门”、“标新立异”这类词汇已不能概括这些在马路上张牙舞爪的“后起之秀”,看到他们那红绿相间的怪异发型,那“烂”得露出半个屁股的牛仔裤,那停顿不下来的躁动与张扬,我每每会想起我的五哥,在那一阵阵架子鼓、电吉他振聋发聩的轰响中,心内竟然涌起阵阵的酸涩和难以言说的悲凉,我的五哥哥,若活在今日,你应该是他们中的领袖!
老五碰上了我的“洗三”,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我这个叶家垫窝的老小,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片子,在叶家众多孩子中是最无足轻重的,难怪我的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出席我的人生大典。老五来了,我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巧妙安排,是我们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以致以后我的母亲常说,这个丫丫啊,幸亏是女的,要不会跟老五如出一辙。
跟老五一块进来的还有他的至交赫鸿轩,赫鸿轩比老五小,细高个儿,粉嫩的一张脸,举手投足透着教养和规矩,用母亲的话说,像个闺女托生的。赫鸿轩干净利落,跟老五往一块儿一站,活脱脱是个反衬。赫鸿轩当时家境已然破落,但是穿著依旧讲究,青绸马褂,灰布皮袄,头戴着一顶自来旧的毡帽,足登着八成新的缎鞋,腰里系着绉绣荷包,银链子挂饰,鱼皮眼镜盒,一动弹,叮当乱响,是个秀丽的哥儿。我五哥看着赤条条的我,手在自家怀里掏摸了半天,除了抠出几条泥卷来再无其它。小妹妹洗三,当哥哥的岂能没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绝不能!但是以老五的叫花子装扮,确确是摸不出半个铜子来。亲戚们都看着老五,看着姥姥手里使劲踢腾的小人儿的嫡亲哥哥,这让老五很有些难堪,有些下不来台。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将这尴尬遮掩过去,但是他没有,他愣愣地看着嚎啕不已,充分展露着真性情的我,竟然有些失神,用大舅妈的话说是“眼圈有点发红”。用我后来的解释是,赤诚相见!
“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这是我五哥喜欢的一幅对联,也是我喜欢的,我相信在我们最初相对的那一个郑重时刻,不但性情见了,风雨还来了,原本是晴朗的天空,顷刻间浓云如墨,竟然飘起了雪。五哥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我不知,也就是在他发愣的时候,他的朋友赫鸿轩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墨绿的手镯,搁在盆里说,这是五哥给七格格添的彩。
替老五解了围。
赫鸿轩说,我没什么送给小格格的,唱段曲子,吉祥如意的曲子,算是心意吧。
曲子是流传在八旗子弟中的一种曲艺,音乐讲究,词句雅驯,既有传统唱段,也可以临时编写,唱词讲究“八不露”,唱花不露花,唱雪不露雪,唱月不露月……没点儿文字功底的人还真拿不下来。亲戚们都知道赫鸿轩的曲子唱得好,逢谁家有喜寿庆典能请到赫鸿轩去演唱,那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因为赫鸿轩不光唱得好,还有身份,祖上世袭着正蓝旗佐领职位,属于地地道道的“子弟”。赫鸿轩在我的“洗三”场合出现,大伙都说这个彩添得好,小丫头子有福气。
赫鸿轩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八角鼓,卜卜愣愣拍打起来,张口唱道:
玉女初降,献瑞呈祥,玉液闪烁放宝光,超然万卉,压倒群芳,华堂上老老少少欢喜非常。
重重见喜,万福齐降,齐声都把吉言奉上,但愿她无灾无恙身子壮,福禄双全寿绵长。
在赫鸿轩清爽明亮的曲子声中,镯子在水底发出了谜幻诡异、游动不定的光彩,将一盆水映照得碧绿如黛,我在晃动的绿影中,洗完了澡,被重新包装起来,完成了我作为人的仪式,人模狗样地传看于姑姑舅舅们的手中。
老五和赫鸿轩到套间去给我母亲请安,母亲看着穿著破烂单薄的老五,心疼得拽着手不撒开,老五不管一身馊臭,偎在母亲的枕头边一味撒娇说,额娘,儿子想您啦……
母亲嗔怪老五不回来,老五说,我阿玛不待见我,回来怕招怹生气。
母亲说,你们这爷儿俩对头似的,有话就不能坐下好好说说?
见母亲有些伤感,老五对赫鸿轩说,鸿轩你给我额娘唱段曲子,唱段乐和的,别唱你那太古遗音,动辄就调寄《西江月》什么的陈词滥调。
赫鸿轩说,那我就唱一段我媳妇玉娇吧。
老五说,唱玉娇最好!
母亲说,你的媳妇也能上曲子唱?
老五说,他见什么能编什么,连鼓楼拐角卖炒肝的都进了他的唱!
赫鸿轩笑笑对母亲说,在您这儿揭家底,您别笑话。
母亲说,你瞅瞅我们家老五这模样,我能笑话你?
赫鸿轩拉开架势清了清嗓子说,四大大别嫌弃,请您赏个耳音,听学徒我至至诚诚地伺候您一段,给您说说我那媳妇孙玉娇–
我媳妇打扮得似天仙儿,苏州纂儿金偏方,灯笼坠子赤金环儿,
泥鳅响镯六两半儿。细子布衫扣绉坎肩,花边绣的是暗八仙。
穿套裤有飘带儿,白布袜子明漆着脸儿。
母亲说,小媳妇捯饰得还挺漂亮。
老五说,额娘您别打岔,往下听。
赫鸿轩敲打了一通过门接着唱道:
清早起来,满街上串,甜浆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馅儿,炸肉轱辘干撒盐儿。
杂面汤肉烧卖儿,不吃底儿单吃盖儿,葱肉馅饼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儿。
母亲说,你媳妇真吃得不少,我听出来了,你是在瞎编排人家呢。
老五说,不光吃,还能喝呢,人家是卖酒的出身,比孙二娘不差。
赫鸿轩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象醉八仙。海南槟榔广东烟儿,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钱儿……
母亲噗哧笑了,直说赫家少奶奶有福气,赫鸿轩说,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气,您知道我在她跟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母亲说,你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
赫鸿轩这回没唱,改说了,
缎儿鞋趿拉着–
一进大门乱哼哼,一进二门乱哆嗦。
老婆老婆别打我,早晨起来我拢火,
白米饭一大锅,二两肉单炒着。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气我跪着,
拿来灯我顶着,拿来尿盆我捧着,
儿子醒了我哄着,老婆老婆还怎着?
前段赫鸿轩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会唱,也称“子弟书”,“子弟书”有的很雅,雅得难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碜。至于后头这段嘲讽自己的说唱,大概是赫鸿轩的自编,因为在诸多的北京歌谣岔曲书籍中,我没找到这一段,问过许多老北京,也都说没听过这个段子,我很中意这个小段子,想象得出赫鸿轩说唱之模样,大概跟今天时髦摇滚的RAP有相似之处,如台湾女歌星徐若瑄的说唱《美人鱼》,
我是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背着自由 面无表情
彩色眼睛 受伤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我像一条没有人养的鱼 我的悲伤 你不在意
说过的话 飘过脸颊 我无法挥去一切 重新再来
……
做一条快乐 美人鱼
因了它的生动活泼,因了它的诙谐传神,赫鸿轩那首曲子至今让我清晰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