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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逍遥津 (七)

叶广芩Ctrl+D 收藏本站

下雪了,转眼又到了冬天。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

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的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一些,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跟我的父亲一样,街坊们也避讳提到钮青雨。

自从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知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她要看着父亲,陪着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几步。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告诉他,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表姐,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东郊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也有上赶着往上扑的,就是我们家老五了。

七舅爷的丧事老五是必定要出头的,他跟七舅爷一样,也是性情中人,他崇敬七舅爷是个善良本分的好人,是人生难得的知音,就凭这,七舅爷的事他就不能撒手。老五在社会上的朋友三教九流,那时他和我们这个家是彻底决裂了,他活着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击我的父亲,跟他的同学王利民一样,两个留学回国儿子的目的就是跟他们的父亲作对,这是父亲和王国甫每回见面必谈的话题,他们闹不明白,他们留过学的儿子,为什么都成了天下最不孝的儿子。

老五为七舅爷丧事做的第一步是棺外套椁,他嫌父亲送的那个薄皮棺材丢人,说堂堂一个教授,竟然拿这样的棺材糊弄人,愧对了这位在他跟前唱了一辈子《逍遥津》的朋友。他向众人预言,七舅爷一走,叶瑞袚将再无知己,这原因都是他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老五出钱,在日坛东边买了半分地,紧靠着东狱庙南边的义地,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老五说七舅爷洒脱利落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到了不能进滥葬岗子。

地也有了,带椁的棺材也睡了,按说七舅爷可以踏踏实实地入土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孝子必须打幡,女儿必须哭丧,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他得体体面面地走。

问题是上哪儿找七舅爷的儿子去?他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

老五坚持要找到钮青雨,在人生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七舅爷的儿子不能缺席!

老五的朋友赫鸿轩对老五有看法,赫鸿轩说,亲戚朋友的忙帮到一定份儿上要适可而止,不能大包大揽,钮家的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别人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

老五说,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让大秀一个弱女子找谁去?

赫鸿轩说,七舅爷可是汉奸的爸爸。

老五说,汉奸的爸爸不是汉奸!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都说得在理。

老五把找青雨的任务索性交给了赫鸿轩,赫鸿轩会唱曲子,梨园界的朋友熟,老五让赫鸿轩告诉青雨,他爸爸殁了,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赫鸿轩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刚从天津回来的钮青雨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赫鸿轩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钮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家去,一刻也不会耽误。赫鸿轩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管事的为难,赫鸿轩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钮七爷殁了,耽搁不得!唱曲儿的赫鸿轩嗓子很亮,传到了里面,青雨听了一嗓子,觉着好像跟家里有关,匆匆走了出来。赫鸿轩趁势将青雨拽住,把七舅爷的事情细细说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就怕您扛不住事儿!您这位朋友非得现在说,果不其然,泻汤了。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初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人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是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几次接不上碴,都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

骂声军爷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有的说是乐极生悲。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告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他要小泽君近距离地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坐,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遛。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青雨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张俊美清秀的脸,“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古禄家难以更改的基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做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射。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径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其中包括新民会的李会长。钮老板身中7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北京震惊!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老五充当了杠夫角色,穿着杠房的号衣,吆喝着另外七个杠夫抬起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桌子,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儿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了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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