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津,母亲的收获比她兄弟还大。
吃饱喝足,该找刘家了。刘春霖中过状元,是名人,一问天津人都知道状元楼在哪儿,比问起士林方便。没费多少劲儿,两个人就来到了子牙河边的一座小楼跟前。临河是状元楼的背面,正面在另一条街上,绕到前头,见街门关着,敲了半天门,出来一个老头,老头说他是临时在这儿住,看房子的。问刘状元在哪儿,老头说在哈尔滨道法国电灯房附近叫德邻里的胡同里,并且说就是找着了,状元也不会接见,中国想见状元的人多了去了,哪能随便就看,就是上北京万牲园看老虎还得买票呢,现在老虎有很多,状元就一个。
老头一个人待腻烦了,巴不得找人说话。母亲和陈锡元不想拖延,赶紧告辞。两个人在路上边走边问,找德邻里,如同问起士林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陈锡元有主意,雇了辆洋车,一直就拉到了德邻里状元宅子门口,敢情离起士林没几步路。母亲心疼钱,陈锡元说,花钱可省了事呢,要不咱们不知道还要兜几个圈子呢。
母亲说,才到天津半天,我怎么听着你已经满口天津味儿了。
陈锡元说,姐,我爱天津。
陈锡元确实是爱天津,后来娶媳妇非天津姑娘不娶,我那位姓常的舅妈是天津徐州道口的闺女,和起士林也有关系,其父是骑着三轮车给起士林送点心的,起士林做的点心往各处送,也卖。三轮车是个方箱子,里边一层一层地码着点心,箱子外头写着洋文:KIESSLING BADER,旁边一行小字,“起士林点心铺”。
德邻里是外国租界,胡同很宽,很齐整,两边都是连体楼房,刘春霖住着两楼两底的独门独院,从墙外头看,里边的树挺大,树枝子在寒风里呼呼啦啦摇晃。正要敲门,从里头跑出来一个挎着书包的半大孩子,大概是要去上学。孩子问找谁,陈锡元说找刘春霖刘先生。孩子朝里头喊说有人找,里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见,关门!
母亲上前一步,用手抵住门板说,我们是打北京来的,我是金四爷瑞袚的……太太,金四爷和刘先生是日本同学。
孩子又朝里喊,是日本同学。
里头男人说,日本同学净是汉奸,更不能见!
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出来了,一个穿着对襟棉袄的胖子,系着围裙,可能是做饭的,棉袄上净是油渍,手里还攥着一把香菜。
母亲上赶着说自己是金四爷的家眷,是刘先生给做的媒,这回专程到天津来,是来给先生道谢的,见一面就走,不多耽误先生的工夫。
可能厨子见过并且知道“金四爷”,脸色和缓了一些,闪过身把门开大了一点儿,让我母亲进去,用香菜指着高处说先生在楼上写字。
刘家院里很静,也再没见什么人,母亲和陈锡元径直上了二楼,木头楼梯一踩咚咚响,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楼上很宽敞,一室一厅,厅里炉火烧得很旺,刘先生穿着棉袍正站在案前写字,见母亲上来也没招呼,母亲等刘先生写完一个斗方,放下笔,才说她是谁谁谁。刘先生说,原来是瑞袚的夫人来了。
刘春霖让母亲坐,母亲巡视了一下周围,到处是书是纸,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刘春霖顺手将兀凳上的几张纸一团,塞进废纸筐,腾出凳子让母亲坐。陈锡元没处坐,跟班一样在母亲身后站着。
母亲怕错过机会,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这次来天津是想落实一件事情。刘春霖似有思想准备,笑了笑,听着母亲往下说。母亲说,当初先生提亲时并没有说到叶四爷屋里还有一位夫人,她嫁过去以后才知道那位夫人已经在金家住了二十多年,生过一群孩子了,是媒人没说清楚,还是有意瞒着,如若开始说了假话,这门亲事她是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她娘家穷,但不贱,她还没轮到给有钱人当妾的份儿上……
母亲一口气说了很多,陈锡元头次知道他姐姐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口才,岂不知这些话都是日日在金家想着的,想了千遍万遍了。
刘春霖背过手,在满地宣纸字迹中小心踱步,低着头缓缓地说,让四太太伤神了,四太太若是不满意,可以登报离婚,连逊帝溥仪都能走这一步,何况我们平民百姓。
母亲没料到还有“登报离婚”一说,一时懵在那里。陈锡元说,我们不离婚,我们没结婚,我们从根上就不认账。
刘春霖说,都知道四爷新娶了太太,哪儿能说不算就不算了。四太太要来天津这件事情,金家大少爷早有信过来了,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我本来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怪我没说明白,是我的疏漏,四太太有什么委屈尽可以说。
陈锡元说当初提亲的时候,不但他和刘先生在,他的七舅爷以及父亲的同学王国甫也都在场,那时候可没听到任何人提出金家还有一个叫张芸芳的夫人。
刘春霖对陈锡元说,张芸芳不是夫人,是妾,四爷的嫡福晋瓜尔佳氏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妾,从来没有扶正过,将来也不打算扶正。你姐姐是四爷在“永星斋”饽饽铺一见钟情的,我不过从中把话挑明了,虽无父母之命,却有媒妁之言,庚帖换过,大礼行过,主婚证婚都在,一切都是明媒正娶,怎能是小老婆?四爷是我的同窗,性情坦荡,一生磊落,真要是纳妾,这样兴师动众岂不招人笑话。
母亲让刘春霖解释张芸芳的事情,刘春霖说四爷后院的事别人不清楚他是清楚的,张芸芳是个才女,她的父亲张铭洽是紫禁城内不入流的小官,品级不高,写得一手馆阁体的标准小字,有时候大臣们上奏的折子字迹不好辨认,要他重新誊抄附后,以便于上边批阅。有一回张铭洽为西太后誊抄《嵩山文集》段落,按旧本《负薪对》原文抄录,内中有“彼金贼虽非人类,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号……”句子,太后着人将原文拿来查看,却是无此言论,满清认为自己是金人之后,便认定张铭洽是影射侮辱大清,将张铭洽叫来问话,张铭洽以南蛮的倔强应对,以头颅担保他没有抄错。西太后一怒将其罪发伊犁,举家具迁。其实张铭洽确是无罪的,只是抄错了版本,他若按着《四库本》抄“彼金人虽甚强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严……”那就一点儿事没有了,可见版本学的重要。张家西迁的时候张铭洽的女儿张芸芳刚从安徽老家来京,水土不服,正在病中,太后推恩,特许此女留下来,病愈后再做处理。后来,张芸芳和她的婢女刘可儿被充到内务府副总管瓜尔佳府中做婢女,我父亲娶瓜尔佳氏长女为妻,张芸芳作为陪嫁随着瓜尔佳的女儿来到了金家,以其文才得到父亲赞赏,收房而成为如夫人。刘春霖说,嫡庶关系不能混淆,不能颠倒,不许僭越,这是宗法制度再三强调的,当然,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可是以张芸芳的家庭背景,以及四爷的家庭背景而论,老佛爷的懿旨岂能违背,张芸芳为奴为婢的身份是不能更改的。
母亲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立刻多了些柔和,陈锡元仍不依不饶地追问,提亲时说好的是“草莽之兔”,怎的到放定就成了“蟾宫之兔”了,这兔子一上天就长了一轮……
刘春霖沉吟了半晌说,“十八年来未谋面,二三更后便知心”,别的都可以年龄而论,唯独婚姻这事,年龄的差距不是门槛,我的女儿便是嫁了比她大十八岁的丈夫,两情缱绻,琴瑟和谐,是对人世间的好夫妻。
状元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母亲自认身份不会比状元女儿还高贵,再不说话,就此认账。
刘春霖说,四太太你放心,你跟四爷这门亲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四爷身边没你不行,叶家没你更不行,长了你就知道了。
母亲说,您说的是实话?
刘春霖点点头。
从刘家出来,母亲买了大麻花,买了空竹,买了杨柳青的胖小子年画,还给老五买了一副兔皮的护耳,母亲和她的兄弟坐了火车回北京了。在车上,陈锡元高兴地说,姐,咱们这回是正宫娘娘了,这出《大登殿》唱得好,王宝钏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姐姐十八年等来了叶四爷。
母亲说,你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陈锡元说,姐,你听说了吧,状元给他闺女选的姑爷大了十八岁,我给你选的姑爷也大了十八岁。
母亲瞪了他一眼说,越说越离谱了啊!
车过杨村,站台上有卖糕干的,所谓的糕干就是熟米面加糖做的粉,以补充小孩子奶水的不足。杨村是专门出糕干的地方,杨村的糕干经销全国各地,十分有名气。陈锡元在停车的一会儿跑到站台上,买了两包糕干上来了,母亲问他买这做什么,陈锡元说他要回去给自己打糕干喝,尝尝糕干是什么味儿,他打小吃的是人奶长大的,没吃过糕干,这回他得补上。
母亲笑他,他举着包说,六大枚呢,姐,这钱得你出哇!
母亲说,你身上不是有钱吗?
陈锡元故意说,你不是说退给叶家吗?
母亲说,我什么时候说退啦?德行!
我尽量将几十年前的这段往事说得有趣,我知道,以今日年轻人的观念理解老辈的做法肯定会有差距,果然坐在对面的博美听了我的叙述半天没言语,那杯咖啡端在手里也没喝,不知想些什么。半天她说,名分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难道现在就不重要了?我结婚的时候必须是先到办事处登了记才能去结婚旅行的,否则旅馆里没有结婚证两口子不能住一处,有时公安局协同旅馆的半夜就来查了……
博美说,还是观念问题,现在谁管谁呢?大家都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听太姥姥经历过的那些事,就像听传奇一样,跟您们比,我们这一代显得太单薄,太简单了,真希望能有你们那样的阅历啊。但毕竟社会进步了。
博美的言论和我儿子的如出一辙,我儿子常在电脑前伸着懒腰嚎叫:“怎么还不打仗啊!”要不就痛不欲生地对我说,他生在了一个“无运动”的时代,无聊极了,人生苍白得像张纸,日子跟复印机印出来的似的,一天跟一天,一年跟一年没什么差别。
我对博美说,其实我羡慕你们,生在这样一个时候,我相信你的太姥姥也一定情愿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北京小市民,过那平静淡泊的日子,可是我们都不能,我们被卷入各种漩涡,漩得找不到自己,漩得头破血流。这些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体味到淡中真味了,人也老了。
博美说人生极其有限,她虽没有我对日月由曲折变为简单,由深刻变为浅白的理解,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抓住一切机会,享受短暂人生,为生命的每一刻制造出人生的最高价值。
我听着有点儿懵。
儿子开车来接我回去,我争着抢着付咖啡钱,博美说她可以记帐,不用交现金,我说我是东道主,来西安哪儿有让小辈花钱的道理!我那个一米八的儿子,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看着两个女人推让,我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替女人们把钱付了,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风度,可他缩着手全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整个一个不懂人事儿。
两杯咖啡,两块小点心,价格五百多,我的感觉跟当年舅舅上起士林近似,表面上却装得没事一样,免得让博美看出姨太太的小家子气。
我付了钱,博美再没说什么,掏出一个包交给我,说是给我买的礼物,一条披肩,说我爱穿旗袍,披上这个最合适。
在回家的车上,儿子揶揄地说,五百,心疼了吧?
我说,总不能让客人掏钱,再说她还没有工作。
儿子说,没工作能住五星级?
我说博美说她住在招待所里,儿子说宾馆也是招待所,人家顺着您老太太说就当真了,不住这儿她怎么会让人记帐。
我说,你管她住哪儿呢?博美是亲戚,论辈分你是人家的表舅,你得厚道一点儿。
儿子说,什么年月了,您还讲厚道,老实本分现在已不是优点,是傻B的代名词。
我说,亲戚之间的感情是要靠走动联络的,你是独生子女,缺少亲情观念,除了那些魔兽,你谁也不认识,哪天一停电,狗熊老虎全傻了眼,两眼一抹黑!
儿子说,亲戚就是麻烦,现在是越简单越好。就您那十几位兄弟姐妹,在下不敢恭维,个个老棺材瓤子似的,让他们的儿女拖累大了,一到过年,您就让我拉着您上北京,小炊笨似的提着礼挨家送,哪家走不到都挑眼,您看我们小辈们,谁跟谁都不来往,没礼儿可挑……
我让儿子停车,说为了不给他增加拖累,不让他拉我了。
儿子说,干嘛呀,您这是,说风就是雨的,得了,我不跟您说话了还不行吗。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儿子说,那您还下车吗?
我说,我刚想过味儿来,这车是我拿钱买的,应该下去的是你,不是我!
儿子的一脚油,差点儿把我闪一跟头。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精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不好么?多实惠。
我说,我血脂高。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你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中国最末一个状元刘春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春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刘春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