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终于感动了只顾救人、无心接受采访的钟南山,然而央视《面对面》节目删掉的内容,却成了钟南山心中的痛惜。
当中央开始高度重视对非典疫情的真实报道,中央电视台便开始大举出动,发挥强大的舆论功能。当时影响最大的,当属王志主持的《面对面》节目。回忆起王志,钟南山说:“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我与他是否‘面对面’,而是在于他对事业的追求、对职业的热爱。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进病房之前,来找了我很多次,我一直都没有顾得上和他说话。他就每天都到这里。后来,我问他,你是不是想看看病人?他说,是。”
2003年4月15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主持人王志和《东方时空》特别节目《面对面》节目组来到了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
采访钟南山,并不是王志最初的计划,因为他那时对钟南山了解得还远远不多。
《面对面》的栏目定位是“用人来解读新闻、见证历史”。谁能见证抗击非典的历史?由于出发前,王志听别人提起钟南山的有关情况,就把钟南山也列入了采访范围。
当时,王志没有想到,真正让他的节目赢得声誉的,是起初不在他们采访计划之列的钟南山。并且随之其后,让他获得纵然是用一腔热血去抒发,也表达不尽的壮怀激烈!
4月26日,那期《面对面》节目播出。广大的电视观众除目睹钟南山顽强拼搏、挑战病魔的英雄事迹外,也第一次明白,原来在抗击非典的过程中,还有那么多的曲折——关于病原体、关于国际协作、关于控制还是遏制……
2003年4月16日晨。王志紧跟着钟南山从一楼爬上了八楼。他纳闷儿:这个66岁的专家,怎么走得这么快?年轻力壮的王志,竟然跟得气喘吁吁。
王志一直跟在钟南山的后面。钟南山想,难道他还非要跟着自己进非典隔离病房不可?
“你敢不敢进来?”
“敢。”
这是再单纯不过的对白。
“那好吧。你进来吧。”钟南山的本意,其实是想试一试王志:胆小,你就别再往上凑。“好样的!”钟南山在心里夸赞了王志。
王志进了门,开始按医务人员的指导迅速换衣服。在门外的录音师急忙向台里打电话通报。王志换好了衣服,门外的同事仍在焦急地等待台里的回音。王志站在第二道门,再往前一道门,一步之遥,那门里就是一张张非典病人的病床,就是病人那一个个痛苦挣扎的灵魂,一个雪白、恐惧侵入骨髓的世界。医生、护士们正在里面匆忙地护理、抢救!
王志一步跨进门去,举起了摄像机,真实地记录下钟南山和他的战友们——奋战在一线的白衣天使,以及那些让全体中国人民触目惊心、壮歌如山的历史现场。
王志事后对媒体说,那一天,他和同事们在非典病房里面待了一个多小时。就在非典患者的身边,他们一边采访正在护理病人的医护人员,一边尽可能拍到每一个细节,一直到身上的电池用光为止。周围的一切——全身上下严严实实的防护服、钟南山院士脸上严肃凝重的表情……都在告诉他们:这里,是真正的一线。
这里是病人同死神赛跑的地方;是天使用尽百般解数,与死神搏斗,带着迷途的病人返回人间的地方!
正是这种贴身记录、共同战斗的经历,让钟南山对王志展开了话题。
钟南山回忆王志:王志自从进过非典病房之后,天天都来,只要看见钟南山能有一点儿空闲的可能,就来找他。钟南山开始觉得王志对自己的业务这么投入、这么热爱,那么“我应该支持他”。钟南山回忆说,当时,他就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对事业有这么高的要求和追求的时候,我应该支持他。后来,王志到我家,想尽办法跟我爱人联系,我爱人都坚决不同意。他说请我爱人吃饭、喝茶,动员了半天还是没有成功,然而他依然锲而不舍。我觉得很重要的,是他这个人对事业的执着精神打动了我,而不是节目本身。”
钟南山这样评价:“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真正需要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搞哪一行都一样,有这样的精神,一定会成功。”
事后,有记者采访王志,让他评论一下钟南山。“钟南山,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呀。我觉得他是完美的,既有勇气,又有智慧。”王志说,在广州的日子里,他的内心只有两个字——“感动”。
王志说,他每天都是发自内心地被一线医护人员的故事打动。他们是和平时期抗击非典这场战争中最可爱也是最可敬的人,“如果眼泪能说明问题,珠江一定会涨水的”。他在呼研所采访时,甚至跟那里的医生说好了:“我们要是感染了就住这儿。”
那期《面对面》节目的合成,实际上是在北京。
2003年4月中旬,钟南山在北京见到了王志。“他把我拉到一个酒店,说问我一点事就行。”但是王志并没有马上就问,这让忙碌的钟南山有点纳闷儿。“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要问我什么。那天下午4点,我要回广州。他在中午1点多把我带到中央电视台去,说跟我谈谈。”钟南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面对面》。整天忙碌的他,在这以前对这个节目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心想反正王志要谈,那就谈吧。
“他曾经跟别人说,能够采访到我,是他逮到了一条‘大鱼’。”钟南山幽默地说,“我不知道媒体是不是有这个说法,就是这个采访对象如果还可以的话,那就是逮到了一条‘大鱼’。”他说:“这可能就是因为,我能比较切实地回答问题。”
面对面
钟南山对王志已经有了相当的好感。
王志到底要请钟南山回答什么问题?那个时期,钟南山对自己的处境并不开心。因此,他反而觉得,王志无论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正面回答、直截了当。对于他来说,“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该被批评的也批评了,该受审的也审过了”,“因为我不太怕讲实话,我觉得我是最有依据的,所以最不怕;还因为我是大夫,而且我正在第一线抢救病人哪”。钟南山后来回忆说,他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无论王志跟他谈什么。
钟南山说,他是从抢救非典病人的第一线来的,所以谁怎么说他,他都不在乎。从对公众的影响来说也是如此,钟南山认为,他在第一线见到了真实的情况。在证据面前,如果还有人指手画脚,那么,这样的人了解一线的情况吗?
钟南山的态度可以算是强硬。对于他来说,如果说有压力,那就是来自责任。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病人的那条命。”他说,“如果你可以救病人那条命,你怎么说我都行。除了能救命,其他都是次要的。只要你说我救活病人了,就行了。你再说我其他如何如何,无所谓。”
那时候只要是能救活非典病人,钟南山认为就是最大的事了。其他的真的不重要。
他很困,也很累。王志化了一下妆。钟南山没有答应化妆,就坐在那里:“赶快讲,讲完我要走了。”
王志发问的很多问题让钟南山觉得好像没有想到,或者是出乎意料,但他都很自然地回答了。那是怎样一个谈话过程?实际上,整个节目有很长一段内容被删掉了……
当抗击非典战役处境最艰难之时,全社会还未高唱赞歌,内地医患之间的关系仍在沿袭一如既往恶性循环的冰冷状态。钟南山对比香港医务人员受到全社会的支持和爱戴。他举例说:每一个香港居民都贡献一个橙子,双手捧给抗击非典的医生,表示对医生的尊重。
“但是我们呢?”他同样举例,某报曾经有过这样的报道:一方面描述医生是如何抢救非典病人的,但在同一个版面上,另外一篇就是讲医生怎么样拿回扣。那个报道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当时是在抗击非典的生死关头啊,全社会都在关注着医务人员,但偏偏把如此的报道放在这样的时候。
钟南山觉得,在那个最为艰难的时刻,媒体、公众和政府应该支持医生、鼓励医生。尤其是在2003年3月份的时候,那一段时间里,医生是比较压抑的。“那个时候,对医生最应该支持。”
所以,他在接受王志访谈时,讲了某些媒体一方面对医生的工作似乎肯定,另外一方面又似乎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不是鼓劲,而是踢上一脚。他说,可见内地对医生的态度,“比起香港对医生的感情来,真是差远了”。
对于医疗行业的问题,钟南山从来都是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上说话,从没有姑息过。抗击非典一场战役,躺倒了那么多医务人员。尽管如此,抗击非典战役一过,不论青红皂白,医务人员又一律都成了“白狼”。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医务人员又都是天使;地震一过,又是“白狼”。有一次,钟南山在一个会议上讲跟传染病有关的事情,很快就联系到非典。他说,那个时候,医务人员没有一个辞职的,也没有一个脱岗的,为什么?“因为我们有医生的良心。”说到这里的时候,全场400多人,都拼命鼓掌,因为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他眼里隐隐含着泪光诉说不平,也以冷峻的口吻批评虚夸。他说,媒体对医务人员的态度经常是180度转弯,媒体的宣传不能跟风一边倒。
除此之外,钟南山还列举了一个类似的事实。呼研所一名年轻的女医生叫刘晓青,她很瘦弱。非典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她要到一家医务人员感染较严重的医院,去把非典病人转移到呼研所来。当时是准备把6个病人一起接过来。钟南山对刘晓青说:“好,你全接过来吧。”然后只接来了5个病人,还剩下一位重病的司机。
刘晓青就来找钟南山,说她想把那位司机也接过来。钟南山说:“你认为接过来好,就接过来吧,我非常支持。”
钟南山后来回忆说,他在《面对面》里面把这个过程讲得非常详细,是为了讲医生对病人的感情。“当时,我都哭了。那个时候,王志也听得很动情。但是最后播出的时候,这一段没有了,全部删掉了。”而且,那一段是钟南山认为讲得最好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想的是多谈一谈那些正在抢救非典病人的医务人员,那是医务人员最需要挺住的时刻。他们在冒死抢救非典病人,很多人倒在了火线上。
“我认为我讲得最好的,他们反而都删掉了。”钟南山说,估计是审查节目的时候给删掉的。
后来,刘晓青去抬那个重病的司机了,但人手不够。当时,很多人都不敢进去,隔着窗户在外面望。所以那时,很多非典病人都希望去呼研所,在那里,病人的心理上马上就会不再恐惧,因为护士亲自到病人面前,跟病人谈话,安慰病人,那个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刘晓青用瘦弱、单薄的身子,抬着沉重的担架。她已经想不起是在哪一天好好地休息过。已是命悬一线的那位司机,本来就身躯高大,当时更是沉重得好像整个担架都要下沉、下陷。周围的一切笼罩于黑夜之中。偌大的医院,几时如此冷清?!死亡的气息威逼着人的意识。刘晓青咬紧牙关,步步向前——撑住担架,就是撑住了司机师傅的一条命啊!
刘晓青的勇敢,深深打动了钟南山的心。他回忆着那天的一切。
此刻,窗外的光线不再朗照,而一份来自有过非凡阅历之人的感动,真切地汇入了火红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