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期间,钟南山保护了多位被“专政”的老专家、老干部。与此同时,从广州传来他的母亲廖月琴含恨自尽的噩耗。为了证明“牛鬼蛇神”的后代也是爱党的,也是积极要求进步的,钟南山报名献血,之后却险些葬身在锅炉旁。折磨与煎熬、痴情与感伤,将他的意志力逼到极限……
1965年李少芬离开北京时,与正在胶东下乡的丈夫钟南山一直未能谋面。他们从此开始了牛郎织女一般的“天仙”生涯。
所有的苦,钟南山都默默承受。从广州传来他母亲噩耗的时间,是1966年7月。廖月琴是因为不堪大字报的羞辱,在被红卫兵揪斗、批判之后,投江自杀的!钟南山一向以来揪心、担忧的事到底还是被残酷地印证了,他悲痛欲绝。
他的心淌着血,却不能表现出悲伤,因为他的妈妈是“自绝于人民”,是“畏罪自杀”。他如果表示悲痛,那就是跟他的母亲这个“反革命”站在了一起反党,就是同情阶级敌人。对母爱无以为报,做儿子的连哭一声都不能!
怀着深深的悲痛,钟南山和学生们一起参加长征,徒步走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后来,还当了半年北医校报的编辑,又当了辅导员;1968年,则烧了半年的锅炉……
他回忆着、历数着在那动荡的年代,他所有的叵测命运。
1967年,钟南山想方设法回到广州与妻子李少芬见了一面。这一次相见,李少芬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宝宝。第二年,李少芬生下了他们的儿子钟惟德。
李少芬临产之前,和公公钟世藩一起到火车站去接从北京回广州来的钟南山。当时,李少芬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
钟南山从北京带回十几罐奶粉。接回了钟南山的李少芬,因为站在火车站的时间太长,连挤带累,第二天早上就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所以,钟惟德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只有5斤多重。
因为钟南山表现出色,北京医学院革命委员会给他安排了一个最“革命”的工作:烧锅炉。在那个年代,能够正常工作,能直接以自己的劳动为人民服务,都是要有政审资格的,否则,根本没有可能为人民服务。有这种资格的,只能是那些根正苗红、又红又专的工人及贫下中农的子弟。尽管钟南山一心在惦记课堂,做梦都在想着做医生,但是,他能去烧锅炉,已经是幸运之人了。
钟南山是“专政对象”的后代,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锅炉房,也被他当成最能体现自己、表白自己的地方。
那个年代的锅炉是“八连通”,体积大,用煤量也极大,锅炉工要不停地往炉膛里送煤。炉子的温度特别高,烧锅炉的时候,温度勉强能够忍受,干的时间长了,钟南山也慢慢习惯了。可是每天要清理一次炉膛,把炉膛里已经炼焦了的炉渣,用铁钩子撬出来。那个温度实在烤得人受不了,被翻起的炉灰、高温的烟尘,呼呼地往外冒……
钟南山用斗大的铁锹,一锹一锹地铲起几十斤重的煤,双手握住锹把,往前走十来米,把煤甩进熊熊燃烧的炉膛里去。这样的工作一干就是从早到晚,几天下来,钟南山感到体力开始透支。这份革命性的工作,在向他的体能极限发出挑战。
这时,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献血报名,是自愿报名,但那时很少有谁自愿。这是因为营养极度缺乏,即使不献血,很多人的体质都不够强壮,而献血之后,补养身体又无从保证。
钟南山主动要求献了血,400毫升鲜血从他这个锅炉工的身体里流出。本来按规定,他是可以因此休息几天的;但是,他白天献完血,晚上还是按时去值班烧锅炉。
他根本没有想到,此时的体质已经不能为他做主了。空空的铁锹攥在手里,他都觉得特别沉重。
他铲上第一锹煤,双手就不停地抖,虚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他咬着牙,叮嘱自己一定要挺住,因为“反动学术权威”的后代更不能让人看笑话,他跟别人一样爱国啊!然而,虚弱的身体竟然使他无法支撑,不知不觉就昏倒在锅炉跟前。在他往炉膛里甩煤的一瞬间,锹把砸在了他的腰上。还好,一锹煤没能甩进炉膛,否则,炉膛喷出的火舌,不把他烤个半死,也会灼伤他。
从1968年李少芬生下他们的儿子以后,1969年和1970年两年,钟南山每年都想尽办法回了一次家。
钟南山在农村见到一个孩子,肾出了问题,尿血。回到家的钟南山,想让父亲钟世藩觉得自己很有长进,于是大着胆子,在“关公”面前耍了一把“大刀”,对钟世藩讲了自己所了解的治疗肾结核的方法。钟世藩听了,首先就这样问他:“你怎么知道是肾结核呢?”
尿血的情况有很多。因为患肾结核而尿血,是尿血的一种情况,但不等于尿血就都是肾结核。
钟世藩纠正了刚刚走上医学道路的钟南山一个最基本的思路,这件事,让钟南山一生记忆犹新。钟世藩的话,从来都是非常简洁的。他总是对钟南山强调:“说话一定要有证据。”
钟世藩这样的医学态度,成了对钟南山一生的叮嘱。
讲真话,是钟南山从小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从而形成了他的意识和品行,形成了他处世和立身的原则。
政治上说假话害人,医学上说假话是要出人命的。所以不管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每逢需要让别人认可,钟南山就首先摆出事实,即依据。
钟南山讲真话,主要的原因是他父亲钟世藩的形象,遥遥地照耀着他一生的路途。讲真话,才是尊重事实,才是讲科学;讲真话,才不会是非混淆,甚至黑白颠倒……
钟南山实事求是的作风,贯穿在每一个细节。最典型的,是在讲堂上。他讲课的时候,“为了让一个观点有理有据,就特别注意不能随便发挥,更不能人云亦云”。他说,对待别人也是一样。这个人讲了什么,钟南山都要求对方有依据:“你的理由是什么?我想,这种做法,对今天的很多工作,都是非常有益的。它是一个思维的出发点,成为我人生的重要指导。”
到了1969年,钟惟德1岁时,正值钟南山随下乡的医疗队到河北宽城。
钟南山的同学、他最要好的朋友,刚到没几天,就把命丢在了宽城。当时,他们是同一个医疗队的。在渡河时,钟南山的同学因为水性好,以为自己能游过去。眼看就要上岸了,这位同学却突然大喊“什么也抓不住了”,被水往前一卷,一眨眼翻了两翻,人就没了。
200米之外是一个瀑布,水大浪急。钟南山他们坐着小船去打捞,小船在水里不停地摆,随时可能翻船。打捞了好几天,那个同学没有任何踪迹。这件事让钟南山格外心痛,他感叹命运无情,生命如此脆弱。
当地农民缺医少药,一旦得了急症、重病,境况都会非常凄惨。钟南山所在的医疗队巡视到离县城30公里的一个村子时,一位农民肚子疼得很厉害,需要找医生。钟南山当时是以干部身份参加医疗队的,因为没学过临床知识,所以要从县城把医疗队的队长、北京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王海燕接过来。王海燕也是北京医学院毕业的。那是30公里并不熟悉的山路啊!眼看天就要黑下来了,怎么办呢?钟南山当时没顾得多想,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直奔县城。
山上有条羊肠小道,下面就是悬崖。钟南山后来回忆说,他也真是福大命大的人啊,不然,早死过好几回了。见到王海燕之后,她一看自行车就发愁了,车这么破,那都是山路啊,何况她还挺胖的。钟南山对她说:“你放心。你坐在车后座上,我带你走。”
钟南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儿来的劲头儿,他真是心急如焚,那位病人随时会死的。第二天凌晨两点多,他们赶到以后,马上给病人治疗。可惜已经太晚了,到了上午,那个病人还是死了。钟南山为此事自责不已:“为什么我不能给他治病呢?”
几十年后,钟南山见到王海燕,他们还聊起那件往事。王海燕说,那晚真是命悬一线啊,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悬崖丧命。钟南山想想也后怕,那条崎岖的山路,他来回骑了60公里,花了6个多小时。
在钟南山到河北宽城下乡时,李少芬也被安排到广东三水农村下乡。
他们每年只有一次牛郎织女般的相会,平时,一年之内杳无音讯,根本不知道到了年末能否相见、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那时,好像根本不会有人给予他们相见的机会。钟南山没有任何安定感,心灵上什么希望都没有。
钟世藩从来不会问钟南山钱是不是够花、收入是多少,却看中他在事业上的进步。同时,老人又一直一声不响地资助钟南山的生活。
“文化大革命”期间,李少芬的娘家也被抄了,两个家庭都被洗劫一空,而她和钟南山还要抚养儿子。
总算是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当时广东省体工队内由省军区派出的军管会领导,重新组织了省篮球代表队。为了幼小的儿子,为了家中三位需要赡养的老人,已经34岁的李少芬,重新穿上运动鞋,又开始了在篮球队的比赛生涯。这样,她得以从乡下提前回到了广州。
说到沉重的历历往事,钟南山的神态中并没有深陷于往事的痛苦与哀伤。对他来说,那似乎只是淡淡的一段经历而已。一如他所说,谈一些和工作没有关系的话题,是享受,是休息。
他除了习以为常的语速匆匆,一边讲,一边用手不时揉一下因为劳累而酸涩的眼睛,捏一下容易对空调过敏的鼻子,下意识地摁一下耳朵,完全是一副轻松的模样。
从1967年到1971年,4年时间,钟南山虽说每年都想尽一切办法回一次家,但是每一次离开家,他都几乎要肝肠寸断。
为什么要离开家?什么时候再团聚?一切都是渺茫。小惟德真是可爱、可怜;家里,李少芬除了抚养孩子,还要顶着政治压力,赡养两家的老人。
1971年,有件事对钟南山的刺激很大。他指的“刺激很大”,是离开北京。
那一年,北京医学院大力“抓革命、促生产”,开始把在工作中表现好的下派教职工招回来搞教学和科研。这对处于动荡不安中的人们来说,不啻是个好消息。钟南山的工作一直很努力,但令他失望的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他要求回来从事正常教学和教研工作的申请,没有得到批准,这让工作表现优秀的他彻底掉进了冰窟窿。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他的爱人又遭遇了意外。李少芬在一次比赛中发生了脑震荡,在家养病。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没人照顾。当时,爱惜人才的广东省军区副司令员兼广东省体委党委书记侯显堂,前往看望在家中养病的李少芬。他见家中只有老人和孩子,就问李少芬:“你的爱人呢?”李少芬回答说:“在北京。”侯显堂当即就说:“为什么不叫你爱人回来呢?你们怎么能总是这样两地分居啊?”卧病在床的李少芬真是喜出望外,感激地连连点头。
部队的调令就是命令。钟南山非常喜爱北京,喜爱已经共事十余年的同事,但留在北京所遭受的失望,又使他不再犹豫。
头一天发来调函,第二天,钟南山就动身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就这样地“败北”,就这样毫无名堂地认输、撤退!这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想当初,多少喜悦、多少梦想!他留在了祖国的心脏——北京,要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可如今,不仅理想失落,而且囊中羞涩,落得满身创伤。他有何颜面去见远在千里之外的严父与妻儿?
从婚后一直到1971年回到广州,钟南山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与临床工作沾边儿的事,这使他整整荒废了8年时光!这8年对于人的一生,本来应该是出成绩的黄金时间。
北京——让他五味俱全、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