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靠岸时,两人一前一后走下舷梯,岸边的柳树下原先歇着一些卖货郎,如今多了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她撑着伞坐在板凳上,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南栀喊她:“余小姐——”
余云馥转回头,见两人平安回来,连忙收了伞站起身,逆着人群迎过来。
她拉着南栀的胳膊问道:“还好么?总算是看见你了!”
南栀笑道:“我很好。”
余云馥又对松月泊道:“月泊啊,你前日真是将我吓到了!”
“不好意思。”他歉意一笑。
“没事就好,要是你们两人丢了,江教授可要跟我绝交!”
这一句话将两人都逗乐了。
为了弥补歉意,余云馥小姐带他们去吃了粤菜,饭食罢,她因事离开,松月泊送南栀回家。
路上行人寥寥,大约时辰还早,南栀扭头好奇问他:“月泊与余小姐认识?”
“嗯,多年以前便相识。南栀呢,你是如何与她相识?”
“噢,是那次江教授办的宴会,余小姐帮了我一下,自此相识。听江教授说余小姐是钢琴家?”
“对,她经常出国演出。”
“余小姐住在安南?”
“从前住在意大利,如今似乎是回安南定居了。”
“她真厉害啊!”
言谈间,不知不觉走到红砖瓦的房子前,长安巷枫桥路到了。满街的栀子花无声开放,空气里浮满栀子香气。
松月伯环顾青山,云雾飘渺,鸟叫空灵,叫人心情舒爽。
他跟南栀在此话别,看着南栀消失在浓荫之中,才顺着石板路往下走。
路旁的屋子里有了动静,世人已被清晨唤醒,又是一个全新的早晨。
白瓷正在家门口晒中药,一扭头,熟悉的面容使她吃了一惊。
“怎么回来了?我愿想着你周五才会回来呢!”
南栀笑一笑:“回来看一看,等会儿就回学校去。”
白瓷上下看看她,笑弯了眼睛:“这一身衣裳真漂亮!”
南栀道:“这件衣裳可是有来历的,等周五回家我再跟你细说。”
“好……”
“哥哥呢?”
“去给向日葵浇水了。”
“那我先走啦。”
“等会儿,我给你拿几个鸡蛋路上吃,可别饿着自己。”
“嗯。”
白瓷把布包塞给南栀,又催促她快些下山,待会儿太阳大了,可不好受啊。
南栀没有立刻回学校,她走到了乌鹊桥巷,这一整条街都在卖布料,制衣裳。
安南大学的女同学爱美,又不能经常花钱买衣裳,于是她们买布料自己量体裁衣。
这一招真聪明,布料要比成衣便宜不少,省下来的钱还可以去下馆子,买胭脂。莫要觉得买布料裁衣花时间,她们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南栀路过一家西服店,停下脚步往里面看,她想起松月泊遗落的西装外套,也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定制。西服店往前走五十米,就是一家旗袍成衣店,南栀有些无奈地弯弯唇,她目前的薪水并不能负担起一套定制的旗袍,只能折去了旁边的布料店。
她要给白瓷缝一套旗袍。
昨天夜里入睡时,她看着挂在墙上的蕾丝旗袍,忽而想到了白瓷,想起她嫁过来的那一日,穿了一身带刺绣的红嫁衣,脚上的绣鞋上绣着牡丹花,层层渲染,像是画上去的一样,可是她没有见过白瓷穿旗袍。
她选了紫色布料,花去半个月薪水,又选购了一些花样与丝线,路过旁边的旗袍店时,老板娘叫住她,微笑道:“是要自己做旗袍吗,进来看看吧!”
南栀微微有些惊讶,她以为只看不买的顾客总是讨人嫌的。
踏进门的一瞬间,南栀便移不开目光,原来好看的衣衫真的会使女孩子沦陷,没有人可以免俗。
她说:“我可以摸摸布料吗?”
“当然。”
她擦擦手,指尖轻轻摩挲,布料的柔软或丝滑叫人惊奇,老板娘倚在旁边轻声细语地向她介绍。
恍然间,阳光斜进了室内,该离开了。
南栀道谢,准备离开时听到老板娘说:“还记得吗?我买过你的栀子花,你把花篮送给了我。”
南栀真的不记得了,她抱歉一笑。
老板娘不在意,又送了她几个盘扣,对她说若是有空,还可以再来找她,她随时都在。
这样的好意忽然使南栀生出了一丝警惕,她用目光询问她。
老板娘指着那一排红砖瓦的房子,对她道:“还记得住在尽头的那个老婆婆吗?”
南栀记得,长安巷枫桥路的尽头住着一位独居老人,她裹过小脚,常常拄着一根拐棍慢腾腾地走进走出,擦桌子、浇花、扫地……据说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后来变天了,她趁着混乱从那家逃了出来。
南栀最初的记忆,就是这个婆婆。
那时南音每次下山卖中药,南栀都会被放在婆婆家里。等南音回家时,再来接她。
这是一段美丽的回忆,南栀像个小尾巴跟着婆婆走进走出,托着腮看她剪花枝,帮她提水桶,燃灶火。午睡时,她就睡在她的怀里,听她哼一些轻轻柔柔的调子。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是跟婆婆在一起度过,她记得婆婆帐子上的图案,还有皂荚的清新气息。
每次南栀过生日,婆婆一大早就拄着拐杖上山,给南栀送鸡蛋,送小绣鞋,然后陪她玩一天。这个婆婆爱吃葡萄,每次到了夏天,她都会抽一天去山上,去摘葡萄,然后在南栀家里住一晚。
她应该是有子女的,她很爱她的孩子。她有一个箱子,保存着很多旧物,里面有小泥人,拨浪鼓,还有一些小玩意儿,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小衣服和小鞋子,还有缺了封皮的书册子和被毛笔画得乱七八糟的诗集。南栀常常听她念叨:“该多拿一些的,多留点念想……”
不过南栀从未见过她的子女。
婆婆三年前去世,死于一场空袭。
她最后一句话是:“小南栀啊,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的……”
如今,这个老板娘就站在这里道:“我是她的女儿,去年来安南买过你的栀子花。”
南栀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她是个不受待见的姨太太,苦了好多年,后来寻着机会逃了出来,却没办法把我带走,后来我们就失了音信,去年我才找到这里,临走时在你那买了一篮子栀子花,最近啊,我搬来了安南。”
南栀弯弯眼眸:“您认识我吗?”
她笑着道:“母亲写了一箱子信给我,都放在她的屋子里,好多信里面说南栀是个好姑娘,像我的亲孙女一样……”
南栀鼻子发酸。
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温和道:“我原本想着过几天就去拜访你们的,没成想今天遇到小南栀了,以后要常来啊,我们一起聊聊母亲。”
南栀轻轻点头。
婆婆离开了,孤零零地走了,原本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如今记忆又被拉开,南栀欣慰不已,这一段记忆可以与人分享,真是一大幸事。
·
太阳落山时,南栀离开江教授的房子回到宿舍中。
窗子外面还可以看到西沉的落日最后耀眼的光辉,她将布料平摊在桌子上,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一丝风吹来,她拨了拨头发,醒过神开始裁衣。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仿佛只是一低头的功夫,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一眨眼,天色又暗了一层。她拧开台灯,一室柔光,窗边还放着一篮子栀子花。
月亮已经生得很高了,南栀揉了揉脖颈,靠在椅子上休息。静谧的夜色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样晚了,谁会如此繁忙?
她探出头往外看去。
那边的三角梅树下,松月泊漫步而来,他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微微低着头,臂弯里挽着一件灰色毛衣。
南栀趴在窗户上微笑,她没有出声喊他。
他忽然停了下来,俯身折了一株草,放在手心里拨弄细察,想来是在研究。过了一会儿,大概是什么也没发现,他赌气一般将野草丢下,而后又转回身将它捡起,小心放进了荷包里。
南栀笑出声。
这声音惊动了松月泊,他猛然抬起头,南栀暗道不好,一偏头,躲进了旁边的窗帘里。
松月泊看了一阵子,又重新提步往前走,南栀藏在窗帘后目送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今夜的星空很美,她仰头看了一会儿,估计松月泊走远了,她大胆地拉开窗帘,重新探出头。
不想一声咳嗽惊动了她。
那边月季花丛下,松月泊正抱着胳膊仰头看她,笑容明朗。
南栀一怔,心跳快了一瞬,好像做坏事被人发现,她悄悄缩回头。
可是又好奇,她掀开窗帘一角朝楼下望,松月泊还站在那里,弯唇一笑。
南栀不藏了,笑吟吟对他招手。
她本想偷偷看,谁知被偷看的人也在偷看她,最终就这么变成了光明正大。想不到啊……
“晚安。”
“晚安。”
这次他真的越走越远,南栀也合上窗,重新坐回桌子前。
星月在天,满室都是琉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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