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文系的学生排了一场话剧——《赵氏孤儿》,这场话剧在大礼堂上演,师生将大礼堂围的严严实实。
舞台称不上奢华,但所有演员都很投入,观众也情不自禁进入了故事之中,仿佛穿越千年,亲眼目睹了中国历史上的这一出悲剧。赵婴献出自己亲生儿子,赵夫人苦苦哀求时,礼堂里开始有了啜泣声,屠岸贾杀死婴儿的一瞬,有人掩面而泣,一剧终了,掌声许久未停。
中文系的学生演这出话剧,用的是亦中亦西的方式,堪称完美,张泊如先生大叹道,中文系里面个个都是了不起的才子。
这时候学校里的戏剧社刚刚成立,取名“牡丹社”,大约是想沾一沾汤显祖《牡丹亭》的光。《赵氏孤儿》的成功让“牡丹社”成员大为振奋,他们也想演一出剧,尤其是莎士比亚的戏剧。
学校里有一位教授专门研究莎士比亚,对莎翁相当了解,牡丹亭的社长前去讨教,教授十分开心,对着他侃侃而谈,社长听得认认真真,台词都已经勾勒了大半,教授却突然将书本一丢,对他道:“演话剧?莎士比亚有什么意思!要演就演《霸王别姬》!”
“……”
话音一落,他站得端端正正,开嗓唱了一段,将社长震得说不出话,于是他们拍板决定,就演《霸王别姬》,并连夜写好了台词。
剧目已定该选演员,物理系有一个山东学生,乍一眼看去颇像梁山好汉,牡丹亭的社员一致觉得此人非常适合演楚霸王,特意邀请他前来试一试。
这名同学姓宋,叫宋端凝。
宋同学試戏这天专门去借了身盔甲,气势磅礴地来了牡丹社。
牡丹社在一个小花园旁边,这里原来是存放铁锹铲子之类的仓库,得了张泊如先生的准许后便成为了牡丹社的活动场地。
这个时节花朵明媚,虫虫鸟鸟也欢喜,园子里到处都是虫蝶,宋同学一来,被蜜蜂吓得跳起来,又被蚊虫咬了几口,当下决定不演了,拉都拉不住。
霸王别姬没了霸王,难演难演……
牡丹社要选楚霸王的消息,传到了宋子儒耳朵里,他对这些活动一贯很感兴趣,在德国时他带头组建了中国诗社,东亚文学系的几位德籍教授都是中国诗社的成员。他也爱唱戏,有一年德国留学生们庆祝中国春节,他反串了一段《游园惊梦》,震惊全校。
如今宋端凝罢演,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跑到了松月泊那里,对着他演了三遍霸王别姬,松月泊也认真给予了建议,陪着他一起去了牡丹社,最终宋子儒获得了所有人的赞赏。
楚霸王就此定下来,还缺一个虞姬。
有人说虞姬应该是倾国倾城,不然怎会让楚霸王惦念?有人说虞姬应当是刚烈的,不然如何自刎军营前?
为此他们特意请教了一位专研中国戏曲的老师。
老师说,若把虞姬演活了,演员是什么样子,虞姬就是什么样子。
言之有理。
这期间有一些女孩子来试戏,牡丹社留下了三位。有一位女郎眉眼深邃,她是个混血儿,还有一位是中文系的系花,生得娇小玲珑,像个大家闺秀,最后一位很英气,剑花挽得极好,她说她祖上出了个很有名的旦角,可这位女同学第二天就退出了,因为忙于实验,无法分身。
这样一来就剩下了两位,牡丹社也就有了分歧,有人支持混血女郎,有人支持中文系系花……后来不知这两人闹了什么不愉快,纷纷赌气罢演,社长坐在桌子上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天,牡丹社所有成员都坐在一起商讨,决定要不要放弃《霸王别姬》。
放弃肯定不忍心,因为已经筹备了好些时日,可继续又实在艰难,仅是刚开始的选角就叫人精疲力尽。
这个时候,春天已经到了尾声,风一吹,花瓣满地,南栀到花园里捡拾落下的茶花,准备制成香包。
茶花是一整朵落下,和盛开时并无两样,尽管它已从枝头老去零落,不日便会枯萎成泥。
她站在火红的茶花丛里,抬起头时,有一人走过来,问她愿不愿意试一出戏。
南栀很疑惑,问他:“什么戏?”
“《霸王别姬》。”
南栀看过戏,有一年山下来了一个戏班子,演京剧、演昆曲,她每日都跑下来看,甚至会唱一小段,后来日军抢了他们的花旦,花旦誓死不从,跳河自杀。
这个花旦歌喉婉转,人也美丽,南栀趴在后台看她,她便走过来抱起南栀,给她看美丽的戏服,让她摸绚丽的珠钗,最后还送给南栀一朵绢花……她说等她唱到二十五岁,就不上台了,她要教别人唱戏,要让外国人知道,中国的戏曲这样优雅。
可是她连十八岁都没有活到。
后来人们提到她,总说当年那个戏班子里的花旦,只有南栀还记得花旦名叫乐岚,那年十六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那人又问:“愿意来试一试吗?”
南栀提着花篮,坚定地点头。
穿上水袖,简简单单一站,她回忆起乐岚在台上巧笑倩兮的模样,出神了一会儿,社长却在这时激动道:“感觉对了!”
什么感觉?大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许是那一瞬的南栀,温柔与坚定交织,从容与绝望并存。
角色定下来,便要着手排练,排练了一天后,宋子儒跑到了松月泊家里,倒在沙发上使唤他:“月泊,给我倒一杯水。”
松月泊没回答他,起身去桌前给他倒了一杯水。
宋子儒一饮而尽,对他道:“有时间你一定要来看我排练,保证会对我刮目相看!”
松月泊笑笑,问他:“虞姬是谁?”
宋子儒一拍脑门:“哎呀忘记问了,我今日没见到她,她跟着另一名老师学,不过她的名字我好像听过。”
松月泊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身换了一件外套,邀请他一同出去吃饭,近日街上新开了一家羊肉汤店,据说滋味非常正宗。
尔后几天,松月泊也忙起了实验,等他清闲下来,《霸王别姬》已经快要在大礼堂上演,他总算抽出来时间去看一看宋子儒排练。
他走到牡丹社门口,见里面每个人都全心投入,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他没有打扰他们,轻轻地走了进来。
宋子儒已经换上了装束,正靠在门柱子旁,乍一看很有楚霸王的风姿,他提步走过去。
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鼻端传来脂粉香气,对方急忙道歉,松月泊认出声音,惊讶道:“南栀?”
南栀一愣,她也很意外,张大眼睛望着他,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已经换上了长袖戏服,长发半扎,脸上有薄薄的一层胭脂。跟平日的南栀有些不同,松月泊还来不及开口,那边已有人喊:“虞姬——过来——”
南栀对松月泊笑一笑,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松月泊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宋子儒见松月泊站在原地不动,走过去戳一戳他:“你咋了?”
松月泊回神,垂了下眼:“没什么。”
“刚刚那个女孩子就是虞姬,好像叫南栀。”
“嗯,我认识。”
“你似乎有些不高兴,实验失败了?”
“没有。”
“那你咋了?”
松月泊扫了他一眼,不回答。
这是最后一场正式的排练,到了第二天,《霸王别姬》就要正式上演。
这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戏台,一些人抱着丝竹管弦乐器坐在台子下,落日的余晖照在台子上,空气里的微尘清晰可见,落日给一切都覆上了昏黄的面纱,平添一丝苍凉与落寞。
在这落日余晖里,在这简陋的戏台上,宋子儒上场,军马溃败,他走投无路,颓唐高唱。
而后,虞姬登场,她的声音里有穷途末路的绝望,还有一点从容不迫的温柔。
宋子儒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褪下坚毅的神情,转化成儿女情长。
虞姬自刎那一刻,落日正好照在她的脸上,使人心生悲凉。
一剧终了,松月泊心想,虞姬就该是这个模样。
观众都沉浸在最后的苍凉之中,一时无言。短暂的沉默过后,牡丹社又开始忙碌,他们发现了一些不完美的地方,商量着再去细化一下,南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从戏台上下来,这个戏台没有台阶,下来可要废一番功夫。
她正弯着腰,面前出现一双手,抬一抬眼,松月泊用眼神示意她握住。
南栀展颜笑:“谢谢。”
这双手牵着她走下戏台,又拿出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水。
他问她:“累不累?”
南栀道:“不是很累。”
她扭头看他:“明日你来看吗?”
松月泊装作很犹豫,南栀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松月泊笑了:“当然会来。”
交谈就停在这里,松月泊被一人叫走,南栀转过头,悄悄弯唇角。
那人将松月泊叫走,是想让他帮忙画一幅画,画霸王与虞姬相拥的场景,他们要将这张画悬在礼堂大门口,用于宣传。
松月泊应允,当夜宋子儒跑到他家里看他画得如何,只看上一眼,他大为不满,指着画面道:“为何你将虞姬勾勒的如此细致,我只有一个背影?”
松月泊拍开他的手:“那你来画。”
“你今天一天都对我没有好脸色。”
松月泊很坦然:“你想得没错。”
“为什么?”
“你看着碍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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