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大学有三所图书馆。
最大的一个供全校师生使用,里面有许多珍贵典籍。建筑高大,窗户明亮,地板锃亮,是整个安南大学里最精美的建筑。当时教授学者们南迁,首先转移的便是这些珍贵书籍,故此图书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须凭学生证教师证才能进入。
第二个图书馆在学校西门处,小小一间屋子。书架由旧木头订成,屋内稀稀疏疏放着一些木箱子和木椅子,稍显简陋。此处与外界相连,任何人都可以前来借阅——故而书籍丢失的多,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多出好些书。此处书籍多是些杂书,学术价值不高,可供消遣之用。
第三个图书馆专供中文系,门窗都是旧式模样,这是由一间贵族小姐的闺房改造而成,墙上还有一些题字,似乎是一首闺怨诗,颇有韵律,不知是哪一朝的主人留下。
三所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便是中文系的这一座,学生们专程为它取了个名——温柔乡。
张泊如先生笑不可抑,问他们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
他们道,这图书馆朝南,外面是满墙的蔷薇,风一吹,温柔得很。再加之中文系的学生多性情淡泊,常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看书,阳光一照,男男女女都要温柔几分。
张泊如先生深以为然,特意请一位有名的书法家写了“温柔乡”几个大字,悬在门框上。
若是在外听到安南大学的某位学生是温柔乡的常客,可不要往歪了想,他们可是用功的好学生。
南栀也常去温柔乡,因为这里不需要学生证,只需要办个借书证便能自由地借书。
她常常在傍晚来这里,随便翻一本书看,差不多时间了便走回宿舍,在路上常遇到夜跑的学生,偶尔也会遇到松月泊。
他脖子上搭一条毛巾,穿着篮球衫,目不斜视往前跑,路过南栀时,特意放慢脚步,偏头说一句:“Guten Abend!”
再继续往前跑。
总是会将南栀吓一跳。
有一次倒是南栀先看见了他,她悄悄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路过,突然偏头道:“晚上好!”而后迅速走远。
这一次,她把松月泊吓了一跳,每次想起他脸上微愣的表情,她都会笑上许久。
春天植物繁盛,江教授带着学生们去户外研究,离校已有半月,南栀不见松月泊,也已有半月。
在这半月里,南栀帮着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更换借书证,从前的借书流程不够完善,有时会显得混乱,所以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回收旧借书证,重新设计了新借书证,南栀就帮着他们将旧借书证上的照片贴到新借书证上去。
她抱着一盒子证件回宿舍,打算晚上就将这些贴完。
南栀住在流云楼二楼,窗户朝南,窗下是一排花坛,这个时节月季花开得正好。每天早晨学生们上学,都会路过流云楼。南栀喜欢站在窗前看他们。
有的学生拿着布包一路狂跑,有的学生慢悠悠晃,南栀看着都有些着急,走这么慢,待会儿可要迟到了。
窗户边放着一张书桌,南栀拉开椅子坐在桌边。她拧开台灯,暖黄的灯光就投射在桌面上,那些证件就静静躺在桌子上,她拿出胶水与剪刀,小心翼翼地转移照片,写上姓名。
总是重复一个动作,时间一久就会眼睛酸痛,手指也会僵硬,南栀站起来走了走,望着远处发了会儿呆,这才重新坐回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借书证,翻开封壳,熟悉的面容让她动作一滞。
松月泊。
这不知是他什么时候的照片,看着要比现在小上一些,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衣,对着镜头勾唇笑,眼神明亮,就似一个清贵的小公子。
纸张上的脉络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的字迹也格外清晰。“松月泊”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字如其人。
南栀眨了下眼,看了一会儿,随后将这张照片小心翼翼拿下来,贴在新的借书证上,在扉页上写上他的名字。
突然很好奇他都看些什么书,南栀拿起他的借书证细看。
他在安南大学借的第一本书是《神话与诗》,最新借的一本书是《诗经》,已经逾期四天。
此外,他还借过《梦溪笔谈》、《天工开物》、卡夫卡的小说、《资本论》、《西餐菜谱》、《中国古建筑》、《西洋音乐史》……
南栀笑,这些书真是有中有西,有雅有俗。
月亮已经悬得很高,南栀终于贴完了所有照片,她伸一个懒腰,去小侧间里洗漱,今日她去锅炉房提了三壶水,可以好好洗个澡。
热水驱散一日的疲惫,南栀躺在床上,松软的被子使她很快坠入梦乡。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码头与汽笛,这个场景分外熟悉,可是等她醒来后,梦里的景象一点一点消失,中午时,她只记得昨晚做了个梦,除此以外,都是模糊。
南栀隔壁住着一位姑娘,她是图书馆的管理人员,今日她身体不适,想让南栀帮她去整理一下书籍。
南栀与她关系不错,替她提了一壶热水回来后便去了图书馆。
这是南栀第一次走进大图书馆。
大理石的地面使她惊异,桌旁高高的铜质台灯尽显典雅,实木的书架井然有序,窗边的白纱柔顺垂下。学生们都静静地伏在桌子上,翻阅纸张的声音令人安心。
她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连呼吸都要放轻。
走至前台,南栀拉开椅子坐下,她对图书馆的工作并不熟悉,因此今日她只负责还书这一项。
桌上堆着一些书,南栀随意拾起几本,一看就是一整天。夕阳将白纱染成了橘红色,屋内依然安静,春日的暖风也带来一丝困意,南栀撑着头尽力睁开眼睛。
意识混沌时,有人轻敲桌面,她惊醒,茫然地睁开眼,面前书是《诗经》,眼前人是松月泊,她一时呆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松月泊微微笑,将书推到到她跟前。用口型道:“还书。”
南栀点头,寻出册子登记,松月泊又将新借书证推到她面前,南栀拿着笔,疑惑地望向他。
他弯腰凑近,轻声道:“要在这上面写上还的书以及日期。”
南栀恍然大悟,依言写下,而后将借书证合上重新递给他。
松月泊微笑道谢,转身走出图书馆。
下午五点半,南栀收拾东西交班,她走出大楼,伸了个懒腰,听见背后有人道:“今日怎么去了图书馆?”
南栀回头,松月泊从旁边的树下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南栀收回手,偏头看他:“帮人代班,你呢,今日才回?”
松月泊回道:“中午回的。”
“这两周你们去了哪里?”
“进了一座山,挖了一些蕨类植物与菌类。”
“很辛苦吧?”
“一路有说有笑,倒也不算苦。”
“松先生现在要去哪里?”
他扬一扬手里的书,笑道:“温柔乡!”
松月泊是去温柔乡还书,离校两周,不少书都逾了期。
还书之后,他出了校门,想去找个地方吃饭,深山里呆了这样久,他有些想念小吃摊。
安南大学附近有一家卤味颇受欢迎,老板是四川人,深谙香料之道。这里卖的最好的当属卤豌豆与卤毛豆,这两样东西春季正便宜,大学生们普遍穷,所以常买这几样。
松月泊喜欢这里的卤猪蹄,可惜今日他来得晚了些,最后一只猪蹄已经售出。老板指着远处道:“那个姑娘刚买走,您呀来晚了!”
松月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笑了。
他快步跑过去,南栀听见脚步声,疑惑地转过头,她也笑了。
“最后一只猪蹄叫你买走了。”
南栀笑着道:“今日我要回家,不能将猪蹄让给你。不过前头有一家的猪蹄也做的很好,松先生若实在想吃,我便领你去。”
松月泊伸手:“请。”
南栀微笑。
天色说黑便黑,松月泊将南栀送到了山脚下,临走时,南栀突然问他:“松先生夜跑时对我说的那句外语是什么意思?”
松月泊弯弯唇,笑得明朗,很像借书证上那张相片。
他说:“那句话啊……”
南栀看着他,他却不再往下说,伸手轻推她。
她往前走一步,又回头看他,松月泊又笑,轻声道:“晚安。”
送走南栀,他顶着星空与月亮往回走,春天的紫薇花开得繁盛,不经意便会落人一身,松月泊被花瓣淋了一身,却不忍心将花瓣拂去,他就这样往前走去,路过红砖瓦的房,路过郁郁苍苍的古树,见到最尽头房屋的门牌号,一时怔住。
长安巷枫桥路01号。
多么熟悉。
回到家中,他从皮箱里拿出铁皮盒子,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长安巷枫桥路08号”。”
他将信纸抽出,又将借书证拿出,两样东西一起放在台灯下。
字迹相同。
原来四年以前,他收到的那封异乡来信,是出自南栀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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