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五,白瓷都会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这一天,南栀要回家。
春季野菜多,山中菌子多,白瓷采野菜采菌子,预备做些家常菜。
南栀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她首先奔进屋,见嫂嫂正在做饭,屋舍完好,屋外的花花草草依然如初。
那日警报声解除后,南音去了学校看南栀,一来是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二来是报平安。如今回到家中见一切果然安好,南栀松了一口气。
屋外的银杏树上绑了一个秋千,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轻晃,山峦夕照,一览无遗。
白瓷从屋里走出来,站到她旁边,烟囱里飘出柔软的白烟。
“今天回来怎么这样慌张?是不是在担心那日的轰炸?”
南栀点头。
白瓷笑道:“山上安宁得很,倒是我们担心你担心了一晚上。”
“警报一响我就跟着人群往外跑,大家都没事。”
“山下也还好,听说没伤到人,只是炸了几间屋子,你哥哥今日就去帮忙修屋子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
说话间,厨房里的汤沸腾,咕咚翻涌,她急忙走进去。
南栀透过窗子看厨房里面,歪头笑。
今日回家,她给白瓷买了香粉,给南音买了一袋茶叶,等下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安南有一座寺院,叫月见台,起初它叫高山寺,取其本意——高山上的寺院。这个名字被叫了几百年,直到前朝一个官员漫游至此,觉得此名太过浅显,便改名月见台。
清廷覆灭,赐名的官员早已长眠,月见台依旧清幽。
白瓷是月见台的义工,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帮着做斋饭,今日她带上了南栀。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寥寥,白瓷与南栀很快到了佛寺里。
寺里的和尚还在做早课,两人轻悄悄地走到后厢房。厨房里已经有了几名女子,大家都微笑示意。
南栀帮着整理好食材后,白瓷递给她一篮子豌豆糕,让她到处走走看看,厨房里的人手已经足够。
南栀笑着颔首。
半山腰处有一个亭子,一些卖货郎停在这里,他们穿着单薄衣衫,蹲在路边望着来往行人,偶尔吆喝一两句。
有几个货郎双眼亮晶晶,浑身都是朝气——他们的生意也很好。
旁边还有几个人卖花,卖杜鹃花,兰草花,很香。
亭子周围着一些行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半山腰,进也难,退也难。
松月泊就站在这半山腰处望着山顶叹气。
当时宋子儒,温若与他一同回国,子儒在安南大学教物理,温若进了报社当编辑。今日三人约好一同爬到月见台,谁知刚到山脚温若便被石阶劝退,宋子儒在半山腰处歇息片刻,毅然返身往山下走去。
他看着石阶发呆,忽而见到熟悉的身影。
南栀低头看脚下,走到石桌旁将篮子放下,而后去买了一碗绿豆水,她重新坐回石桌旁,听见旁边有人道:“吃独食可不好?”
诧异地扭过头,见到松树下的男子。
他今日穿一件白衬衣与灰色马甲,看上去清清爽爽。他的身姿与挺拔的松树很相称,笑起来的模样温和又俊朗,旁边的太太小姐都偏头看着他,移不开目光。
可是他只是看着南栀。
松月泊径直朝南栀走去,坐在她对面,见她弯起眼眸。
安南大学的学生说,帮江止善教授侍弄花草的那名女孩子好似一幅水墨画,越看越惊艳。
但是明明……一眼就惊艳。
南栀将篮子推到他跟前,又起身重新买了一碗绿豆水。
“吃吧。”
松月泊将糕点拿出,先放了几块到南栀跟前,然后才放一块入口。
糕点清新爽口,入口即溶,配一碗绿豆汤,爬山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笑道:“吃过你煮的面条,做的饭菜,今日又吃了糕点,虽然白吃了这么多,可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美食面前,脸皮厚一点也无妨。”
南栀道:“今日的糕点是家人做的,我还没有这样高超的手艺。”
松月泊道:“家人厨艺好,无怪乎南栀厨艺也这样好。”
“松先生呢?”
“平庸而已。”
关于厨艺的讨论到此为止,两人好奇起对方来这里做些什么。
南栀答,她陪嫂嫂来这里当义工,做斋饭,抽空四处看看山景。
松月泊说,他也正要去月见台,刚好顺路。
两人顺着石阶往上走,头顶的树枝上满是嫩绿,行人的衣裳在绿荫下也鲜艳了几分。山林间有黄莺鸟在唱歌,以至来往的人群都驻足倾听。
两人边聊天边往山上走,松月泊在前,南栀在后,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
松月泊爬得有些吃力,可是南栀神色如常,最后一个台阶,松月泊跨上去,他看着佛寺道:“听闻佛寺里的住持到山下参了军,如今已是有名的军官,僧侣本是远尘俗,不知为何跑到了山下。”
南栀走上台阶,与他并排而站。
她也抬头望着佛寺,认真道:“众生皆苦,佛祖看不过去,派一人下山拯救。”
这个解释很妙,松月泊无声微笑。
午后,香客们道今日月见台的斋饭格外美味,南栀将这些话都转述给了白瓷。
做完午饭,再呆一呆,白瓷便要赶回家,家里可离不了她。南栀原本想跟着她下山,可叫旁边的一个女学生拉了过去。
女学生要画一张人物画,她一眼相中了南栀。这个女学生让南栀想起了林莺,她笑着答应她。
女学生在院子里支起了画架,南栀端正地坐在木制的栏杆上,两条辫子柔顺地垂在衣襟前,旁边是一簇火红的石榴花。
女学生希望她不要乱动,南栀便静静坐在这里发呆。
她与松月泊在佛寺人群中走散,一个转身便看不到对方身影,现在也没有再见到他,想来有一些遗憾。
地上斑驳的影子变得模糊时,女学生收了笔,她画了两幅画,一副赠给南栀。
南栀笑着接过。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慢慢朝山下走去。
这个时候山林里开始起风,春日的风再怎么吹也很温柔,南栀走得很慢。
山路上的行人不多,走至半山腰,卖货郎只剩下了一两人,他们懒散地靠在树干上聊天,讨论今天挣了多少钱。
“够我喝两壶酒。”
“够给我家孩子做一身衣裳。”
这是他们一天最欢喜的时刻。
南栀一天最欢喜的时刻是看见炊烟的时候,她想起炊烟,脚步都快了起来。
她记得儿时有一回跑到了山下看皮影戏,一个人摸黑回家去,山路黑黑,她心惊惊。
夜晚的山风使人害怕,皎洁的月色也使人发怵,她不敢看身后,树梢动一动她便要加快脚步,最后一个人在山路上奔跑,直到看到微弱的灯火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到家中,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她一抬头,看见炊烟,忽觉安宁。
平凡人家的安宁,从看见炊烟那一刻到达心底。
那时南音正准备去山下找她,听见声音,急匆匆地出来,领着她去厨房喝一碗汤。
那时是个冬天,她真的被黑夜吓到,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不说。
南音煮了白鸡蛋摁在她额头上,喊:“南栀——回来——”
后来,南栀再也没有怕过黑夜。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山脚,太阳还没有落山,这个时候南音应当将中药都晒在了簸萁里,白瓷该喂鸡喂鸭准备晚饭。
她继续往前走,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喊:“松先生?”
没有反应。
再喊:“松月泊!”
那人转过头,看见她略显意外,而后笑着走过来。
松月泊道:“这个时候才下来?”
“是啊,你呢?也是才下来?”
“有一会儿了,下山时发现这里有人在下棋,便站着看看。你怎么下来的这样晚?”
“一个女学生想画画,我给她当了模特。”
“那得一动不动,是不是很累?”
南栀笑:“是有点。”
松月泊转个身,邀请她去旁边的石桌旁坐一会儿。
南栀将画放在桌子上,去旁边舀一勺山泉水喝。
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走时将画忘在了石桌上。
松月泊也是在要走时才发现桌上有一幅画,猜想这是南栀落下的,他没有打开看,想着等她来了学校再还给她。
他跟宋子儒与温若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等回到安南大学时已经是明月高挂。
借着月色拿钥匙开门,一时不察,那幅画掉在了地上,露出庐山真面目。
松月泊暂停动作,他捡起这副画,看到画上的南栀。
她温顺地坐在木栏杆上,微微张着嘴,眼睫低垂,仿佛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什么事情会使南栀遗憾呢?
松月泊想不出来。
他将画小心地卷起,打开电灯,屋内明亮。
他又再次将画打开,这一次,他注意到了画上火红的石榴花,还注意到背景上的盎然春景。
他闭上眼睛回想,还能回忆起山风的温度,还有……南栀笑起来的模样。
他抬头看窗边的月色,道:
“春日,山风和暖,花晨月夕,最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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