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持续了好几日,终于放过安南。
这座城市实在坚强,又一次抵住了炮火的猛烈,除却满地狼藉外,不至于满城倾倒。
有人说是因为安南地形好,有人说是房屋建的巧妙,更有甚者,说是神明庇佑。
神明庇佑一说得到了最普遍的支持,一连几天,山上的寺院都是香火不断。
可是安南女子中学没能在战火中存活,她被炸得七零八落。
红楼、月季花、荷塘、雕塑全部荡然无存。南栀站在这一片废墟前,愤怒到流眼泪。
她还记得这四年的光阴,美好到像一场梦。可是这场梦终究还是在炮火中醒来,林莺也要离开中国。
浮云聚散,不如人愿。
送走林莺后,南栀回到家中。白瓷正坐在竹椅上刺绣,听见声响,抬起头微笑。
“来,过来吃冰粉。”
时辰还早,草地上的露水还未完全消失。
往常这个时候,南栀会将打包好的中药材送去中药铺子,提着一篮子花沿途卖。
不光有栀子花,还有杜鹃,兰草,偶尔还有牡丹花,芍药花。
——这四年,南栀学会了种好多花,她种出来的花,人人都要抢着要。
卖完了花她便可以去学校旁听一整天,放学后再与林莺去各处走一走,去茶馆里坐上片刻,之后再慢悠悠走回家。
可是如今,安南女子中学已经不复存在,林莺也已离开,南栀仿佛失去了支撑,吃完这一碗冰粉就似用完了全身力气,白瓷担忧地看着她,将她送回房间里。
她让南栀好好地躺下,轻抚着她的头发道:“睡一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南栀闭上眼,点点头。
她当真坠入了梦乡,却被谈话声惊醒。
屋外白瓷好像在与一名女子聊天,那名女子嗓门似喇叭,令南栀皱起眉头。
“不用了……我们家南栀年岁尚小。”
白瓷声音轻柔,断断续续传过来。
“不小了,再过几年可就不像如今这么吃香了。”
“真的不必了,我送您下山吧。”
“诶你看看这张先生,百里挑一的好条件,虽然年岁大了点,可也是个体面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家也不是个富贵人家,这么好的机会可要抓紧了,我诚心劝一句,再过几年,姑娘年纪大了,就不值钱了!”
这一番话让南栀瞬间睁开眼,她瞧着帐幔上的流苏发呆,眨了下眼,疏而翻身而起。
她将门推开,声音太大,引得白瓷与那名女子转过头来。
南栀光脚走过去,白瓷柔声责备:“快些回去,将鞋穿好。”
南栀不言语,握着她的手,倔强地望着对面的女子。
“我南栀绝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任何金银珠宝都不可与我衡量,凭什么要用值不值钱来衡量我?”
她甚少这样语气强硬,连白瓷都一时不能反应。
女子笑了一下,没有生气,她道:“小姑娘,你慢慢就会明白了,这女孩子,年岁越长,越不值钱。”
她说得认真,又带着一些唏嘘。
南栀也笑:“女孩子任何时候都是闪闪发光的宝贝。”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孩童时,女孩子是画上的天使;长大一些,是明媚的太阳;年长一些,便是温润的珍珠;若是老了,那也如孩童一般可爱。无论何时,任何金钱都无法与女子相比!”
这一番话说出来,南栀感觉无比畅快,她不要叫人看轻,不要成为别人的附属品。
南栀走下山,像从象牙塔里走出来。她跟过去告别了,要继续往前走。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给旗袍刺绣。
辛苦劳作一个月,被克扣许多工钱,这令南栀难以接受。
又工作一月,客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可旗袍师傅将她的刺绣贬得一无是处。
有时候,新手之“新”,便是原罪。
南栀没有继续下去,她感觉这是在消耗生命,什么也没有学到,得到的都是质疑与否定。
她又去了书局,希望能觅得一文职,因她有着四年的学识积累。
可是对方似乎根本不予考虑。
三个月,南栀就此跌到谷底。
她偶尔会想起从前的日子,想起有一回,她立在屋檐下看雨,雨水嘀嗒的声音好似钢琴乐音,她闭上眼,颇觉安宁。
可是如今她碰上一场雨,只是觉得萧瑟与寒凉。心境已如此不同,想来叫人叹息。
南栀颓圮一段时日之后,忽而有了一丝豁达——都已跌到谷底,还能沉去哪里?
她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裳。
她也收到林莺的来信,信中问她如今可好?
南栀没有立刻回信,她有些害怕别人知道她的窘迫。
几场雨过后,温度降低,秋来。夏走秋来,须臾之间。
就如有走有来,有毁灭,就会有新生。
北方战事吃紧,有些学校便要往南迁。政府决定在安南东边的一片废墟上新修一所大学。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安南人觉得无比兴奋与激动,一个城市能有一所大学,实为幸事。
于是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一个富商捐出一大块地用于修建校舍,有些时候,重利轻义的商人也可以无比慷慨。
南栀家没有过多的金钱可以捐赠,他们思来想去,决定捐花,山中人家,自是花多。
南栀将几盆菊花与秋海棠送了过去,彼时校舍还未建成——连大门都没有修起。
光阴波澜不惊地溜走,南栀细心照料家中的一草一木,她抽空给林莺回信,林莺告诉她,若是跌入谷底,总会有一日迎来转机。
转机吗?
南栀看着天空发呆。
又过了几个月,安南的春天到来,在满山都是兰花香时,有两位长衫先生寻到了南栀家里。
他们谈吐文雅,礼貌地表明来意——想要购一些花草树木。
这使南音惊讶不已,询问他们的身份。
长衫先生们笑一笑,道是山下新修大学里的几位教授。
南音更为惊诧,急忙请他们进屋来坐。先生们并不推脱,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带眼镜的长衫先生笑着环顾四周,对南音道:“这真是一处妙地,依山傍水,连这屋子也透出几分灵气。”
南音泡了一壶栀子茶,笑着回道:“先生夸赞了。”
“说到夸赞,还要夸一夸南先生送给学校的花,老师们都争先围着看,所以我们就冒味来访,想购一些花草树木。”
南音替他们倒上两杯茶,道:“这是我的荣幸。”
另一名先生话不多,他是一个圆脸,一直带着笑。
他问南音:“南先生家中有几口人,住在这里可好?”
南音答:“三口人。我,妻子,还有一个小妹,在这里虽不富贵,但衣食尚可。”
“都以中药为生?”
“小妹不是,她前些日子在旗袍店里当过一段时间学徒,如今辞了工在家休养。”
圆脸先生重复一遍:“辞工?”
他略一思忖,对他道:“正好,我们学校里有一位植物学方面的教授,缺一人帮忙照料花草,若信得过我们,可让令妹来帮忙。”
南音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声道谢。
若在谷底,终会反弹。
当南栀站在校门口时,这一句话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冬季的萧瑟已经散去,荒凉的废墟上新生一所大学,一切都理所当然,却又不可思议。
校门上方有牌匾,上写
——国立安南大学。
校训云:笃行不倦,生生不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又有学者道,大学之道,在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春日的气息弥漫整个校园,校工与教授们纷纷带着行囊住进来。
南栀住在流云楼,紧邻着一座小院,小院里住着那位著名的植物学教授——江止善。
江教授还在法国,预计过几天才会回国,南栀将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遍,出来时遇到一位先生,他说若是无聊,可以去宫商楼里看一看,那里有钢琴与小提琴。
南栀道谢,她转身捧着一盆茉莉花前去,想为里面增添一些花朵的芳香。
宫商楼距流云楼远矣,南栀走了许久,刚一走进去,便听见悠扬的乐音,连手中的茉莉花也颤了颤。她见到一个挺拔的背影,里面有人正在弹奏,于是便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闭眼休息。
松月泊在弹曲子,他听到脚步声,又闻到茉莉花香,始觉有人来,可是脚步声突然消失,花香却依旧。这令他有些茫然,不知是该站起来看一看还是干脆不理会。
最后还是继续弹下去。
阳光在他指尖上跳跃,又一首乐曲溢出。
南栀闭眼细听,不敢出声惊扰。
阳光慢慢斜到南栀身上,松月泊停下酸痛的手臂,最后一个音落,南栀瞬间睁眼。
她迷茫地朝后看去,松月泊也正好看过来。
他坐在钢琴前,她坐在台阶上。
他穿着黑色西装,她穿着素色衣裙。
就好像事先约定好。
春阳落在南栀脸上,她伸手挡住太阳,对松月泊礼貌一笑。
松月泊起身,他觉得面前的女孩子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可是又想不起为何熟悉。
他想要走过去,却被一人拉住手臂。宋子儒不知何时跑进来,气喘吁吁站在旁边,对他道:“走,帮我搬宿舍。”
松月泊皱眉,再一回头,身边已空无人影,只有桌上那盆茉莉花委婉诉说有人来过。
他下意识朝外看去,方才的女孩子已经走出宫商楼,白衫在阳光下发光。
南栀又收到林莺的来信,她说,不要害怕回忆结束。
一段时光的终点,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