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红日还未完全升起,南栀已经提着一篮子栀子花下了山。
她像一只白鸽从山林飞来,街上的先生太太都要偏头看一看。
这样干净的脸庞使他们生出一些安慰,连着心情也会好上几分。
穿旗袍的姑娘太太们优雅地前行,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叮叮”的声响。
南栀显得有些匆忙,她急急地找寻安南女子中学,却一无所获。
沿街的叫卖声逐渐稀疏,街上的人潮越来越少,道路两旁的绿茵招架不住夏日的光芒,南栀靠在树干旁,躲避着烈日的炙烤。
这天气真是热得不像话。
旁边就是一家茶水铺子,老板娘看到南栀,急忙走过去将她拉到茶馆里坐下,让店里的伙计端一碗凉茶。
她问南栀:“小姑娘你刚才在找什么呢,我都看见你两回了,是不是迷了路?”
南栀道谢,之后认真回答她:“我在找安南女子中学。”
“去上学?”
“不是,是来卖栀子花,昨天一个女学生说今日还要买我的栀子花。”
老板娘拿帕子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摇头道:“傻孩子,这会儿学生们都入校了,等到傍晚放学才能出来,今日这栀子花可是卖不了了,还是快些回家去,这大热天可别热坏了……”
南栀有些低落:“那我今日失信了。”
这句话惹得老板娘好笑又心酸,她拿着蒲扇替她扇风,对她说道:“昨日说的话今日哪还能记得,说不定那女学生早就忘了!”
南栀笑着道:“她不记得不要紧,我是记得的,答应了她今日要来,我便一定要来,不然连饭都吃不下。”
老板娘大笑,她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固执的小丫头。
“离放学还早,姑娘你今日就呆在我这里好好儿休息,若闲得慌便替我算算账招呼客人,等日头落了,我领你去安南女子中学。”
“好。”
“你叫什么名字?”
“南栀。”
树荫旁开着茶馆,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咖啡馆,西装革履的先生从里面走出来,衣衫褴褛的乞丐从门前走过,这里处处都是贫富的差距,还有着新旧文明的博弈。
傍晚收了摊,老板娘依言带她去安南女子中学。
她叮嘱南栀当心安全,小心那些穿军装的男人。
那些男人总将目光对准年轻女子,恨不得每日都讨一个姨太太。
这一番叮嘱过后,她便离开这里。
女学生们从校内走出,背后的夕阳将她们的衣衫都染成了金色。
南栀四处张望,一眼就看见了那名高瘦的女孩子。
这其实也是因为那名女孩子太过高挑,足以吸引人目光。
南栀还没开口,女孩子却陡然瞧见了她,惊喜地跑过来,问她:“今日早上在这儿等了半天,怎么没瞧见你?”
“不熟悉路,没能找过来。”
南栀将提着的花篮递给她,歉意一笑:“放了一天,花都焉了,实在不好意思。”
女学生小心地接过花篮,面带欣喜:“今晨等了半天,我的同学都说你肯定是忘了,催我赶快进去上课,可我就觉得你不会忘,我看人是错不了的!”
南栀微笑,她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莺,你呢?”
“南栀。”
“呀,栀子花。”
南栀笑着点头。
她将这一篮子栀子花送给了林莺,两人笑着告别。
南栀目送她转身,看她钻进一辆汽车里,车门阖上,不一会儿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车辆离开,行人也渐渐散去,她慢慢走到校门口,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听见门卫道:“进去吧。”
她一抬头,校门打开。
夕阳已落,天色还未晚,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像白鸽入森林。
湖边的柳枝垂荡,水面上的莲花起舞,盘旋的蜻蜓引她眉眼笑。
一切都美如梦境。
小路曲折,周边的月季花高过人头,她顺着小路走到尽头,高高的红楼让她放缓脚步,却不会让她停下。
这里都是教室,有些黑板上的字迹还未被擦去,她一间一间看过去,偶见地上散落纸张,小心翼翼拾起放好。
在南栀心里,所有的文字都该被尊重。
天色暗沉,黑板上的字迹都已有些看不清,她走出红楼的那一刻,回头看一眼,瞬间低下头。
她想起那些女学生们的衣衫,想起她们提着的书包,想起门前的汽车,想起那一盒玫瑰香膏……
她忽而羞愧。
敏感的思绪压得她喘不过气,黑沉的天色似乎飞进心里,她好想藏起来,藏起来,便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自惭形秽。
可是校园里,本就空无人影。
她没有勇气再待下去,匆匆转身,白色衣衫挂在了月季花枝上,荆棘刺开一条裂痕,敏感的心绪瞬间崩溃。
她强压下眼里的酸涩,朝校门口走去,昏暗的天色却使她迷失方向,找不到来时的路。
南栀站在荷塘旁边,抬头看,月亮都快要升起。
荷花的花瓣已经阖上,周围静悄悄。
清冷的月色使她冷静。
她信步而走,走到一座雕塑前,雕塑下方刻着四个字,她借着月光看。
不卑不亢。
安南女子中学校训——
不卑不亢。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刃,劈开了内心疯长的荒草,如有神明点悟。
她一转身,忽然找到了回去的路。
一路跑至校门口,门卫还在,他见她出来,松一口气,柔声道:“快些家去,别走黑路。”
南栀笑着点头。
她往前走,走过红砖瓦的房,闻到栀子香。
隐约听到有人喊她名,她放缓脚步。
山脚下,白瓷一脸焦急,脚下的布鞋满是泥泞,南音提着灯四处张望,他干活时所穿的粗布衣裳还未换下。
南栀跑过去,两人一脸欣喜。
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扑进白瓷怀里大声哭泣。
白瓷抱着她,轻柔地哄着他,南音笑着摸她头。
“妹妹,今天是你生辰,你是不是忘掉了?”
南栀抬头,手里被塞进什么东西,一低头,眼泪砸在铁盒上。
这是一盒茉莉香膏。
它从前摆在橱窗里,每次路过,南栀总要悄悄看一看。
如今,它静悄悄躺在南栀掌心里。
光明正大。
他们顺着山路往回走,白瓷在屋里点上灯,南音去厨房里煮面、盛鸡汤……
南栀洗去一声的污浊,换上白瓷为她新做的衣衫,擦上茉莉香膏。
她走出家门,站在栀子花丛里,对着山风喊道:“我要永不自卑——”
十五岁这天,南栀立下一生誓言——
永不自卑。
德国的生活异常忙碌,松月泊埋在德语书籍里,都已经分不清哪年哪月。
这一天,他忙碌至深夜,房门被轻轻扣响。
“请进。”
比特先生探进一个头,笑如顽童。
松月泊自书本中抬头,见到桌上这一篮干花。
他发愣,比特大笑:“surprise!”
他将栀子花都做成了干花,可长久储藏。
松月泊放下笔,双手接过,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谢。
比特一挑眉:“不用谢。”
这一篮子花将松月泊从忙碌中拉出,他坐到沙发上仔细端详,想起离开的那一日,他记得这一篮子栀子花是从一个女孩子手里买下,她有一双异常干净的眼睛,看一眼就害怕会忘记。
他想起那双眼睛,就想起中国。
几场雨过后,中国留学生们顺利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听闻晚上有舞会,宋子儒拉着松月泊等去看。
周边的男士都穿着礼服,宋子儒还是那一套青色长衫。
温若取笑他:“来这里这么些日子,就没见你换下过长衫。”
宋子儒笑一笑:“中国人嘛……”
轻缓的音乐响起,他们感受着异国情调。
舞会是热闹的,热闹过后却总有曲终人散的荒凉。
往回走时,月色有些发凉。
这里寻不到一点关于中国的踪影,枝头的鸟都仿佛是在说着外语。
宋子儒轻轻吹着口哨,那是他家乡的民谣——《茉莉花》。
三人都跟着轻轻哼唱,一路唱回了家。
没按门铃,门却被打开,比特在门后一脸惊奇,问他们:“你们唱的是什么?如此动听?”
宋子儒犯难,他不知茉莉花的英文。
温若碰碰松月泊的胳膊。
松月泊抬头想了想,回答他:“Homesickness.”
乡愁。
比特微笑,他走到钢琴面前,弹出一个音,回头看一眼他们,笑着继续弹,琴音成调,正是宋子儒哼唱的曲调。
他们围坐在钢琴旁,跟着比特一起哼唱,有些时候,音乐可胜却言语。
不多时,屋门被扣响,比特先生的邻居拿着小提琴前来,他礼貌询问:“May I?”
四人齐笑:“Please.”
这一晚,这几个中国留学生居住的屋子里响彻音乐,都是中国民歌。
松月泊在给国内友人的信中写道:“去国离乡久矣,今日败于乡愁,思乡之情切,泪如雨下。”
异国越宁静,越想起千疮百孔的中国。
第二日,比特先生拿着一份报纸回来,神色焦急,他似乎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松月泊从他手里接过报纸。
日军轰炸中国。
作者有话要说:有那么一点架空民国,不是完全真实的历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