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为安走回病房的时候,温冉已经提前在苏父的病房门口等了很久了,见到苏为安回来,那个一向喜欢踩着10cm高跟鞋俯视别人的温冉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口袋里转过身来,因为医院规定,她此刻穿着平底鞋。没有了10cm高跟的优势,她只能抬起头望向苏为安:“离云成远一点。”
何其简洁的开场白。
她听到了刚刚他们在楼梯间里的对话,原本只是出于好奇,想要听听杜云成会对这样不知自重的苏为安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竟听到了那样大的一个秘密,虽然早就察觉到顾云峥和杜云成二人之间不太对,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顾云峥竟然是杜云成同父异母的哥哥,而更重要的是,就在一周前,为了苏为安,杜云成竟开口向顾云峥求了情,他说,他喜欢……过苏为安。
那是她的男朋友!是她在苏为安离开以后用尽了所有方法才追上的男朋友!过了这么久,她怎么能再听着他说他喜欢别人,而且那个别人还是苏为安?
就算今天杜云成从楼梯间里出来的时候一怒之下似乎要与苏为安断绝所有往来,可她很清楚,杜云成越是生气,就只能证明他对苏为安越是在意。意识到这一点,温冉终于不能再假装平静,她要警告苏为安,离杜云成远一点,离他们远一点,最好就这样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反正两年前她已经走过一次了,不是吗?
面对温冉的严词厉色,苏为安没有理,只当没看见她,径自伸手要去开病房的门。
温冉一把拉开苏为安的手:“你听到了没有?我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你,但从今往后,请你离他远一点!云成他是一个念旧情的人,我不能看着你利用他的善良伤害他!”
温冉的动作很大,苏为安被她抓得有点疼,她甩开温冉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苏为安看着她,忽然觉得有点可笑:“温冉,不要利用杜云成的善良伤害他这种话,难道不是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吗?”
大学这么多年来,碰上温冉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比如当初的梁亚怡,比如贺晓光,又比如她,温冉总是能那么轻易地毁掉对别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
温冉满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云成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么会伤害他?”
苏为安冷笑了一声:“你曾经还到处和人介绍你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后来你对她做了什么来着?”
苏为安眸光锐利,直直地望向她,温冉下意识地别开了眼,低声道:“云成和你不一样……”
她的话让苏为安不由得扬起了唇,不知道是在笑温冉还是在笑自己。曾经推心置腹、哪怕得罪所有人也要维护的人,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而苏为安竟然已经连惊讶都没有了。
“是吧,杜云成和我对你而言价值是不一样的,那等你遇到更不一样的人的时候,还请善待杜云成。”
苏为安说完,抬起头,视线越过温冉望向了她身后,温冉察觉到什么,猛然转过头,只见杜云成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她的脸乍红乍白,想要向杜云成解释些什么:“云成,我不是……”
却见杜云成几步走到她身边,蹙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还没等她说完,杜云成已经牵起了她的手,转过身直面向苏为安:“我们的事就不劳外人操心了。”说完,拉过温冉就离开了。
眼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苏为安想起刚刚杜云成决绝的态度,她想要提醒杜云成小心温冉,她知道杜云成听到他们的话一定会有比较大的反应,可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她先前从没有见过杜云成这样的姿态,冷漠得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好像突然之间,他们就变成了同窗六年的陌生人,可那又能如何?在杜云成这件事上,是她活该。
而这一天似乎也变得格外漫长。
走进病房的时候,苏为安看到母亲刚好结束了一通电话,脸上的表情也很是严肃,她轻声问母亲道:“怎么了?”
苏母回头,见是苏为安回来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之前你爸爸在章和医院进行临床试验,认识了几个病友,建了个群,大家平时也有交流,刚才其中一个病友老李的家属打电话过来说老李也突然出现了你爸之前那种全身发僵伴头痛的情况,医生说是什么……什么下腔出血,问我们应该怎么办?为安啊,你能不能跟你顾老师说一说,让他也帮忙看一看啊?”
苏为安的心一沉:“有人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先前的时候她虽然觉得父亲的情况蹊跷,应该是与试验药物有关,但也无从确定,毕竟他们没有证据,并不能完全排除是父亲个人的问题的可能,也可能就是父亲刚刚好在这个时候长了动脉瘤,可能就是这么“走运”地遇上了被雷劈的概率,可现在又有人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苏为安眉心紧锁:“我去和顾……老师商量一下。”
如果这次还是动脉瘤的话,那么这个药物……
苏为安不敢再想下去。
和顾云峥说了这件事之后,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件事的危险性。因为患者就在本地,因而他当即就让患者转院来华仁医院,做了一个头部的血管造影,结果出来,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竟然真的也是动脉瘤,虽然立刻做了动脉瘤栓塞术,而且手术顺利,但这件事还是让苏为安格外在意。
苏为安看着屏幕上的DSA影像道:“一个是偶然,那两个呢?”
“可能是巧合。”虽然也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但顾云峥依然冷静,“我去查过温教授的这个试验,被试数多达300以上,再加上这位姓李的患者之前有长期的高血压这种动脉瘤的危险因素,就算我们再怀疑,也还不能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
虽然心里着急,但苏为安很清楚顾云峥说的是对的,现在想要断言这个药物有什么问题还为时尚早,这毕竟是近期唯一一个到达临床III期的Huntington治疗药物,承载了包括苏为安自己在内太多人的希望,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苏为安忧心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顾云峥关掉检查结果的窗口,转身向苏为安一字一句地道:“将这个病人的动脉瘤处理好,让他把动脉瘤这个不良事件像你父亲一样报给这次试验的实施者,交由他们去处理,然后,我们一起期盼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苏为安抬头,正望进顾云峥的眸子里,他是那样的冷静而坚定,让苏为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她点了点头,垂了眸,低声轻叹道:“不要再发生了……”
可偏偏事与愿违。
这之后没有多久,又有一名病友家里打来了电话,经过全脑动脉造影过后,在一支细小的动脉的末端,发现了动脉瘤。
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了。
苏为安连夜帮着那名病友的家属把相关的检查结果整理好,发给了章和医院的药物实验团队。
原定为期两年的临床试验刚刚进行到了一半,就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不良事件,在这种情况下,按照规定,已经应该上报伦理审查委员会,考虑对试验进行干预或停止试验了。
然而等了一个多星期,章和医院温玉良教授的实验团队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苏为安觉得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作为别的医院的医生,顾云峥出面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苏为安以被试家属的身份到章和医院,找到了这个国内Huntington疾病诊治方面的权威专家,也就是温冉的父亲,温玉良教授。
还在上学的时候,苏为安曾经多次听说过温玉良在学术界的赫赫威名,他是第一作者研究上过NEJM杂志的专家,国内凤毛麟角,因而即使与温冉的积怨颇深,但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温教授,苏为安依然抱着尊敬的态度。
正是中午,章和医院人群熙攘的门诊楼里,温玉良的身后跟着一队的医生,浩浩荡荡地从人群中走过,苏为安小跑两步追了上去,终于站在了温玉良的面前。
她的开场白简洁而直白:“温主任,我是HDQ199药物试验中被试苏建明的家属苏为安,关于这次的药物试验有点事想咨询您一下。”
温玉良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一旁的医生提醒他道:“主任,就是Huntington药物试验中第一个因为动脉瘤要退出的那个患者。”
温玉良似是恍然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我记得。”又问,“你父亲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连续两次动脉瘤破裂,有点严重,还好发现得及时,术后恢复还不错,就是头痛比较严重,肢体活动也有一点不灵活。”
温玉良颔首表示了然:“Huntington伴发动脉瘤破裂导致了颅内出血,确实是会对患者的生活产生比较大的影响,要靠家属多照顾了。对了,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要问?”
“是这样,我父亲认识两个也在您这里参加这项试验的病友,先后也发现了动脉瘤,资料已经发到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想冒昧问一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
听到苏为安的话,温玉良看起来有些意外:“又有患者发现了动脉瘤?”他说着,转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医生,不怒自威,“小杨,怎么回事?”
他身后的医生一凛,赶忙低头恭顺地道:“确实又收到了两名患者的资料,但因为不是在咱们医院做的检查和治疗,我们就将内容整理了一下,正要递交给您看。”
“这样啊。”温玉良这才点了下头,又对苏为安道,“我回去先看看,之后安排团队里的医生尽快给你们回信。”
温玉良已经这样说,想必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苏为安应道:“好的,谢谢您了。”
温玉良并没有诓她,第二天,那两位患者家属就接到了章和医院的电话,在尊重患者及家属意愿的前提下允许他们退出试验,并由温玉良温教授亲自为安排好他们后续的诊疗方案。
对于患者而言,已经得到了非常满意的结果,两位病友出院在向苏为安和顾云峥道谢的时候也不忘夸奖温教授团队的态度真是好。
事情能这么顺利地解决自然是好的,但苏为安的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因为到目前为止,关于试验本身并没有干预的消息出来,苏为安两次打电话过去,得到的答案都是“正在讨论”。
苏为安有些不安,向顾云峥征求意见道:“你觉得他们已经将情况上报给伦理审查委员会了吗?”
顾云峥明白她内心的矛盾和担忧,他双手轻扶在她的肩头上:“我不知道,为安,我们是在谈论国内从事Huntington研究的最权威的教授,‘觉得’这两个字是没有用的。”
苏为安蹙眉:“可直接问他们得到的也只是敷衍,我们还能怎么办?”
“下周末在C市有国内神经病学的年会,我看过日程安排,里面有温玉良的专题讲座,内容正是与他所进行的Huntington药物的临床试验有关。”
“你是说……”苏为安很快会意,在会议上介绍他们的试验就表明他们会提及目前实验的进展情况,很有可能会涉及试验中几名被试退出的原因,当着全国那么多专家的面,温玉良不能敷衍,必定要给一个答案,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可是……
“温玉良是国内的顶级专家之一,他的发言必定会放在主会场,我并非注册的与会人员,也不是哪家医院的医生,要怎么混进会场?”
“谁说你要混进去?”顾云峥看着她犯愁的样子,不由得轻笑了一声,“我带你进去。”
“你?”苏为安惊喜过后却又有些不解,“可你是外科的,为什么要参加内科的年会?”
顾云峥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联系了一位国外的专家,拟定了一个Huntington舞蹈病的课题,已经完成并提交了基金项目申请书,所以任何相关的会议我出现都不算唐突。”
“你……什么?”苏为安已然震惊了,“你的研究方向明明是胶质瘤……”
顾云峥专注于胶质瘤9年的时间,他的研究被视为胶质瘤领域最有前途的研究之一,而他刚刚说……他拟定了什么课题?
Huntington?
苏为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顾云峥倒是显得很是平静:“以后不是了。”
苏为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先前还在想顾云峥只是可能突然兴起顺手看看Huntington而已,却没想到他远比她想象的决绝。
以后不是了……
一个新项目的申请书哪里是那么好写的?就算是顾云峥,也不一定熬了不少的夜、看了不少的文献,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她忽然想起之前那段时间,她晚上发给他的消息他回得那么简短,竟然是在写申请书吗?
更改研究方向,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
能够在一个专业领域走到顾云峥现在这个位置绝非易事。重新涉足一个新的领域,采用新的试验方法,全部都要重新摸索,前一两年的时间很有可能就这么过去了,得不到太多重要的结果,发不了高影响力的文章,而现在是他评教授的重要关口,他就这么轻易地做了这个决定?
她的嗓音微哑:“顾云峥,你是因为我……所以要更改你这么多年的研究方向吗?”
顾云峥牵唇,将眼圈已经微红了的苏为安圈进了自己的怀里,坦然应道:“当然是因为你。”
因为她。
苏为安合了眼。
他们刚刚确定关系多长时间?一个月?
这是他的职业生涯啊!
“顾云峥,研究方向不是儿戏,也许过两天我们就吵架了,或者你发现我这个人其实又事多又无聊,你也不可能再随随便便地把你已经申下来的课题改回去了!”
顾云峥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前,轻应:“嗯。”
“还有你明年还要再评教授,新课题开始的阶段很难这么快出结果,你的职称怎么办?”
“嗯……”
“另外,你和王主任说过吗?他应该也不会让你这么冲动地更改研究方向的吧?”
“嗯……”
“还有……”
顾云峥俯身,以吻封唇。
起初只是想要浅尝辄止,然而触及她温温软软的唇,他突然就不想放开。
苏为安还在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找回自己的理智,继续劝他放弃改课题的事,顾云峥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灵巧地轻撬开她的牙关,引诱她与他纠缠。
她最终放弃了抵抗。
等到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准备充分的理由,而刚刚放过她的顾云峥却离她又近了两分。
她赶忙伸手隔在他和自己之间,他却在她的腰上轻轻地咯吱起来,苏为安整个人就在他怀里,想跑也跑不掉,只好用手去制止他,可手刚放下去,他就已经将她抵在墙边,吻了下来。
平日里看起来温雅克己,即使是在中非那么热的地方也会工工整整地系好领口第一颗扣子的禁欲派,在如何引诱她这件事上却是意外在行,两个回合下来,苏为安已经完全缴械,揽着他的腰软在了他怀里。
顾云峥在这个时候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已经和主任说过了,项目申请书也已经提交给主任看了,之前之所以没有和你说,就是怕你背负着‘影响了我整个职业生涯’这种负担,不过现在想想让你背点负担也有好处,最起码下一次你就不会轻易不告而别。”
苏为安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减轻她的压力,却还是忍不住轻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不告而别这事真的给你留下了很大的心灵创伤?”
顾云峥挑眉看她:“你还笑!”
苏为安抿唇,绷住笑,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认真地道:“我以后肯定不会再不告而别了,我保证!”
就在顾云峥抬起手正要满意地揉一揉她的脑袋的时候,只听苏为安若有所思地道:“起码留封信。”
顾云峥捏住她的脸,凑到与她的鼻尖只有3cm的地方,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敢!”
苏父在动脉瘤术后恢复良好后,又因为Huntington舞蹈病,转入神经内科住了一周的院,不过在这个时候,苏为安作为家属陪护的压力已经小了不少,苏父又从来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不想看到她在自己床边一坐就是一天,每次都说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轰她出去。
虽然父亲的情况确实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但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她还是不敢的,因而她也只是在医院里走走。顾云峥平日里手术很忙,也只有下班的时候,她去给顾云峥送晚饭,两个人可以闲聊两句。
因为之前胶质瘤的课题要结题,顾云峥比往常更忙了一些,几乎要住在实验室,她过去找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让她在生活区远远地看着,让她远离摆满了有毒有害化学品的实验区,所以苏为安起初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安静地陪着他,直到有一次,墙上的三个计时器先后响起,而正在处理凝胶的顾云峥完全无法抽身,苏为安看了看墙上叫得正欢的计时器,又看了看顾云峥,起身走到实验区拿了一副手套戴上,走上前去按掉了计时器,将细胞培养皿内的液体用移液器一一换掉,动作娴熟而利落。
顾云峥处理完凝胶的时候她已经换完了一半,顾云峥走到她身边,原本是要接手,然而看到苏为安专注的神情,他停住了动作,只是靠在一旁的实验台边,专心地看着她。
解决!
将最后一个培养皿放回摇床,苏为安将移液器收好,转过头来有些得意地向顾云峥笑。
顾云峥看着她狡黠的笑容,不由得微眯起眼:“怎么笑成这样?”
苏为安挑眉:“我知道你想夸我。”
顾云峥不置可否,只是向她凑近了一点:“是吗?”
他呼出的气体拂过她的耳畔,温温痒痒的,苏为安笑着瞪他:“快夸我!”
顾云峥却忽然沉默了一下,就在苏为安有些不解,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只听他声音微沉,认真地道:“来实验室帮我吧。”
苏为安唇畔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她抿了抿唇,微低头:“算了吧,我长学制没读完就退了学,已经不是这家医院的学生了,以本科的学历几乎不可能进到这家医院,可能真的帮不上你了。”
顾云峥看着目光躲闪的苏为安不由得蹙眉:“想要作为医生进来确实很难,但以你的能力,成为一个助理研究员却并不是不可能。”
苏为安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顾云峥察觉到有些不对,扳过她的肩追问道:“为安,到底为什么?”
躲不过去,想了想,面对顾云峥,她也并不需要躲,毕竟他是此刻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
她试图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解释道:“两年前我就放弃医学这个专业了,在我如此有限的生命里,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也不想让自己每天都在看不到曙光的研究中变得绝望。”
顾云峥不想让她就这样放弃她喜欢的专业,可他无法反驳她说出的理由,把人生仅有的时间投入到极可能一无所获的研究中,培养皿中凋亡的细胞每天都在提醒着她她的体内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一切真是再残忍不过的事,若不是因为刚刚她自信的笑容太过耀眼,他怎么忍心提出让她回来面对这些?
他伸手,将她轻揽进怀里,轻声道:“不来也好。”
周五晚上赶最后一班飞机到了C市,一下飞机,海边城市的晚风就让苏为安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
顾云峥将纸巾递给她:“现在是盛夏,我并没有外套可以给你。”
苏为安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刚要说话却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顾云峥微牵唇:“但我可以把自己借给你。”
苏为安一怔:“什么?”
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被顾云峥紧紧地揽进了怀里,他为她挡住了来意不善的夜风,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掌心有暖意传来,她微讶,下意识地唤他:“顾云峥……”
“嗯?”
苏为安抬眼看向一旁,有经过他们的路人微笑着看着他们走过,她有些难为情地道:“我会害羞的……”
顾云峥想了想:“所以?”
苏为安向他的怀里缩了缩:“把我挡严实点。”
顾云峥伸手将她的脑袋压到自己胸口,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之后两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会务帮忙订的酒店,然而在前台问过,竟被意外告知酒店已经住满,而在他的名下预定的只有一间双人房。
顾云峥赶忙给负责酒店事宜的会务打电话,当得知他们这一行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的时候,知道自己惹了祸的会务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不好意思,我把您同伴的性别记成男了。”
顾云峥蹙眉:“可我和你说过是位女性。”
会务连连赔笑:“是,可能那个时候太忙,电话里没听清,想着您是神经外科的,不是几乎没有女医生吗……”解释之后又赶忙道,“我这就给附近的其他酒店打电话问问还有没有房间。”
顾云峥点头:“谢了。”
然而由于这次是全国的大型会议,来的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又是会议多的季节,会场周围的酒店早已被订满,会务问了一圈都是“抱歉”。
此时已经是深夜,他们已经很累了,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苏为安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们先住下吧。”
虽然对于只有一间房这件事有一点不满,但好在房间干净,而且比较大,旅途劳顿的苏为安进屋之后坐在床边,随后自然而然地躺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道:“床好软!”
随后进来的顾云峥听到她半撒娇半满足的语气,不由得笑道:“这么喜欢?”
苏为安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太不注意形象了,当即坐了起来,却没想到正撞上刚走到她身边的顾云峥,毫无防备的顾云峥倒是没什么事,但“肇事者”苏为安却已经开始揉额了。
疼……疼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刚被她撞过的顾云峥的腹部,这一下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隔着白色衬衫,她手上的触感格外结实,苏为安想了想,嗯,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腹肌,于是手掌格外欢快地在他肚子上摸来摸去。
“为安,别闹。”
苏为安却是心情大好地调戏他:“别害羞啊!”
看她得意的样子,顾云峥微眯起眼,向她走近了一步,俯下身来:“你确定会是我害羞?”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此刻苏为安已经完全处在顾云峥身前的阴影区,而他还在一点点向她越凑越近,苏为安察觉到危险,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本能地向后躲,可她身后是床,眼见着情形不太对,苏为安赶忙推开顾云峥站了起来:“那个……我去洗澡……”
说完就要进卫生间,却又觉得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好像也不太对,又转过头来解释道:“我就是临睡之前要洗个澡,你别想多了!”
明明是要澄清自己的话,苏为安说着,却不争气地脸红了。
她的样子逗得顾云峥不由得一笑,他迈开长腿向她走了过来,就在她紧张地以为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却绕过她,打开了衣柜,将放在里面的浴巾拿出来递给了苏为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觉得我会多想什么?”
苏为安被他这句话憋得脸更红了一点:“我……我哪儿知道……”
顾云峥扬眉:“你不知道?”
苏为安挺直腰板,一副此心可昭日月的样子:“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
顾云峥说完,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苏为安的脑子轰地炸开,她这是不是……
被……套……路……了?
好在顾云峥只是偷袭了一下,随后就放过了她:“快去洗吧,早点休息。”
苏为安恍恍惚惚地点头,走进浴室,将淋浴开到最大,半晌才回过神来,顾云峥只听到浴室传来了她的咆哮声,大约是以为水声够大,外面的人听不清,她说的是:“顾云峥你个浑蛋!”
顾云峥悠然地回应道:“你叫我?”
只听浴室里瞬间安静了,后知后觉的苏为安赶忙道:“没有!”
苏为安用十分钟飞快地洗完了澡,只怕在浴室里待久了,会让情形变得更加奇怪。
出了浴室,她说了一句“晚安”,就钻进被子里装睡了。
平日里看起来那么厉害的一个丫头,这个时候居然成这样,顾云峥觉得有趣,但毕竟劳累了一天,让她早点休息为好,他也就没有继续逗她。
他去浴室清洗过后,轻手轻脚地拿出了电脑,根据主任反馈的意见对项目书进行修改。他工作的时候专注度很高,修改到一半,拿水杯的时候一偏头,才发现苏为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安静地看着他。
他有些抱歉:“是我动静太大吵到你了吗?”
苏为安摇了摇头:“是在工作吗?”
“在改项目书。”
“Huntington那个?”
他应声:“嗯。”
一天的劳累,此时已经是凌晨,他却还不能休息,苏为安有些心疼,问:“很急吗?”
“嗯,这两天要再次提交。”
因为她,他才会想要申请Huntington的课题,苏为安心里总觉得愧疚,认真地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没事,你休息吧。”
“反正我在这里躺着也会看着你,不如帮你做点什么。”
她的目光真诚而清澈,就那样看着他,顾云峥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真的想帮忙?”
苏为安点头:“嗯。”
顾云峥向床的另一侧挪了挪,为她腾出空间,苏为安起身过去,靠床边躺下,小心地在两人之间留了一道空隙。
他将电脑向她这边挪了挪,指着研究设计的部分说:“主任觉得这个试验设计所需的样本量太大,会在可行性上制造难度。”
苏为安沉吟了一下,问:“交叉试验呢?”
“我也在考虑这件事,但样本量的计算难度会比较大。”
苏为安抬起头望向他,毫无犹疑地道:“我之前算过类似的,我帮你。”
她说着,拿过他的电脑放到自己面前,将样本量的计算公式进行了修改,随后问:“有几种实验条件?”
“2种。”
“那还好,我算算啊,0.3%乘164除4……“
顾云峥提醒她:“这不能用0.3%,这是前一种试验条件下算出来的数,在这儿要改。”
“但最后算出来的数是一样的,”她说着,自然地拉过顾云峥的手,在他的手心比画着算起来,“你看,把这个分子和分母换了,但在这刚好能约掉了,还是0.3%……”
顾云峥摇了摇头,反拉过她的手,比画起来:“不对,你看这儿,算完之后还要再除一个2。”
苏为安沉默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嗯……那就是0.15……”她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指着后面的部分问,“这样的话这个数是不是也要变?”
“哪个?”
为了让他能看清,苏为安向他身边凑了凑:“这里。”
顾云峥点头:“也要变。”
苏为安算得飞快,很快将要改的数字填好,将电脑放回他面前,得意地道:“解决!”
一抬头,却发觉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离得极近,她忽然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跑,却被顾云峥一把捞回了自己怀里,她的鼻子撞到他的前胸,有些吃痛地闷哼一声:“你干什么?”
顾云峥睨她:“算错了数就想跑?”
苏为安怒道:“我哪儿算错了?”
他指着电脑上的一个数字:“你算这个数的时候分子肯定忘了除2!”
苏为安想了想,竟一时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除这个2,可是顾云峥刚刚又没看到她是怎么算的,凭什么这么确定?
她嘴硬道:“除了!”
顾云峥低声坚决地道:“没除!”
苏为安瞪着他:“除了!”
顾云峥轻叹气,快速地给她重复了一遍算法:“185乘0.3除2再除4是7左右,而你算出来是十几……“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意识到自己算错了的苏为安一探身,讨好似的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然后撒腿就要跑:“太晚了,我先去睡了。”
刚要转身爬回自己床上,却又被人抓了回来,顾云峥“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不是说就算你躺着也会一直看着我?那就在这儿待着吧,我给你一个好视角。”
苏为安:“……”
这之后顾云峥开始修改研究背景部分的内容,对这方面研究了解有限的苏为安并不能帮上太多忙,只能寄予精神上的支持,她起初还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终于还是靠在顾云峥身上,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不太舒服,好像有点挤,她下意识地往顾云峥的方向钻,想把他……挤下去……
等睁开眼的时候,她先是看了看陌生的天花板,想起自己在哪里,转过头的时候就发现顾云峥一只手被她枕在头下,整个人却已经被她挤得贴在了床边,但依然在睡,大概是太累了。
内心愧疚感爆棚的苏为安往后挪了挪,哪只刚一动,就被人又整个捞了回来,半梦半醒的顾云峥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她:“去哪儿?”
苏为安有些自责:“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顾云峥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苏为安愧疚更甚:“我去收拾东西,不好意思影响你休息了,还有一点时间你再好好睡一会儿。”
她刚要起身,却被顾云峥拉了回来压进怀里,他说:“别动,我就这么睡一会儿,挺好的。”
昨天晚上改项目书改到很晚,项目书看起来越来越完善,他的心情却越来越糟糕,他查遍了近几十年的研究、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千多字的项目背景,用一句话概括却依然是“机制不清、治疗不明”。后半夜他合上电脑,半梦半醒之间所想的却依旧是Huntington的致病假说和通路机制。
他虽然未曾和她说起,但他从不是不在意,更不是不恐惧。
从1872年Huntington医生描述这种疾病的遗传方式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一百多年啊,治疗方法依旧是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局面,而他们还有多久?十年?二十年?
他从医这么多年,从没有觉得像这样恐惧过,他害怕的不是研究过程有多艰难,而是连方向都没有的茫然,这一百多年来那么多的假说,不到最后水落石出谁也不知道哪一条是对的,如果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一条错误的路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
作为一名医生,他一向相信所有的事情发生都是有原因的,可此刻,他却比任何人都更期待奇迹,那种茫然而又盲目的期待让他觉得无力。
而更让他觉得无力的,是他很清楚,根本不需要等到事情发展到最坏的那一步,她就会提前离开他。
她说过,她不想给人增添负担。
她也说过,和他在一起,她不想以后。
顾云峥揉了揉怀中人的脑袋,在她耳畔欲言又止:“为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一起,就算是你夜里会挤我也是我应该也愿意承受的,你不用有丝毫愧疚?”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一起,就算有一天你会傻、会残,也是我应该也愿意的一辈子?
但苏为安当然没有这样想过。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起初的时候你觉得我挤你是浪漫、是甜蜜,然而等时间久了,当你次次因为睡眠不足匆匆起床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当你晕头转向要站一天手术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平淡无奇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在能想起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当然要多为他人想想。”
她听懂了。
她竟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可她心里的主意,却远比他要坚定。
顾云峥只觉得有些头大,随口一说的话却依然能这样头头是道,她还真的是他的冤家。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闹钟响了。
他转念,想到操之过急只会让她压力更大,那不如让他们来日方长。
“走吧,我们梳洗一下,去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