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慕影郁郁寡欢了一个下午,见顾云峥无动于衷,她在下班的时候辞了职。
医院里的沟通工作一度陷入混乱,助手四处去联系翻译也没找到合适的,想到找苏为安应应急,可电话拨过去,已然从当初的关机变为了空号。
他有些稀奇地对顾云峥说:“连手机号都不要了,苏翻译这是已经离开中非了吗?真是奇怪,除去她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她才来中非多久,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
顾云峥没有说话。
好在之前生病的那名翻译并无大碍,很快回来了。
这之后的一个月,援非任务结束,他带队回到了国内的华仁医院。
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样子,他没有任何苏为安的消息,身边的人也没有再提起过她,就好像她从没有出现过。
回国一个月的时候,顾云峥的假期用完,排上了夜班。
已经是将近半夜12点,医院病房楼里十分安静,顾云峥正在医生办公室里看书,一个在对面病区值一线的研究生梁佑震快步走进屋里,先向顾云峥打了个招呼:“顾老师好。”随后快步走到今天同样值班的杜云成身边。
碍于顾云峥在场,梁佑震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杜云成,你知道现在谁在急诊呢吗?”
杜云成不以为意地问道:“谁啊?”
“苏为安!好像怀疑她父亲有脑出血,她跟着救护车送他父亲来的急诊!”
杜云成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什么?”
“这还不止,你知道咱们科今天谁值急诊的班吗?”
谁……
“温冉,她跟着……”
贺晓光!
想到这里,杜云成的心里不由得大叫一声“糟糕”,这可是真正的冤家路窄,他赶忙道:“我们……”
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向稳如泰山的顾云峥忽然站起了身,似一阵风一般冲出了办公室。
他们的预感没有错,顾云峥还没到急诊,远远地就看见那一处围了许多人,他走近一些就听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我父亲他平时肌张力不会这么高的,腱反射也不会这样亢进,Huntington的表现也不该这样,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观察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是苏为安的声音。
贺晓光毫不示弱:“你母亲自己说的患者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状态,可以自行缓解,说明患者现在的症状很有可能只是患者原有疾病带来的,你不过学了些皮毛,在这里卖弄什么?”
“卖弄”一词被贺晓光说得极为轻佻,其中的讥讽之意显而易见,跟在贺晓光身边的温冉看似得体地安慰苏为安道:“我们能理解为安你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啊!”
苏为安没有理会温冉的虚情假意,也明白贺晓光此刻对她刻意为难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这么巧碰上的值班医生是这两个人,这该是多狗血的电视剧才能编出的剧情,她早就听说过恶有恶报,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恶报反了头,报到了她的身上!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才说道:“我不过学了些皮毛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先鉴别诊断,排除那些会造成严重后果的疾病,你不过草草查看了我父亲一眼,就说要观察,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我实在无法相信,我要见今天的三线!”
明知与他讲不通道理,与他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耽误父亲的治疗时机,苏为安只能寄希望于今天值班的上级医生。
贺晓光又怎么会同意?他想也不想就回绝道:“这是我诊断和处理方法很明确的患者,我不会只因为你的胡搅蛮缠就去找我的上级,你既然那么厉害,请便!”
“你的诊断不过是凭猜测罢了!”苏为安因为着急,脸已经涨红,咬着牙决绝地说了狠话,“贺晓光,如果这次我父亲有任何意外,我一定会用尽所有方法告到你这辈子再也当不了医生!”
她抬眼,与贺晓光四目相对,火星四溅,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一时之间,四下皆是倒吸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莫不震惊地看着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姑娘。
因她被撤了副教授的职称,这股气足足在贺晓光心里憋了一年多,如今丝毫未减,温冉有她的父亲撑腰他惹不起、下令撤他职称的领导那边他更惹不起,苏为安偏偏在这个时候撞到他的手里,就连她这么一个退了学的学生都敢这样威胁他?
贺晓光毫不犹豫按下了墙边的呼救铃。
很快,几名体型高大的安保人员赶了过来,贺晓光指着苏为安对他们说:“这有一个医闹的,扰乱了急诊的正常工作秩序,把她给我带出去!”
苏为安怎么可能拧得过这些保安?她内心惊怒交加,体内的肾上腺素已经飙升到了顶峰却依旧无计可施。
眼见着情形就要失控,场面一时混乱,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挺拔的身影,白大衣的扣子颗颗工整地系紧,一丝不苟,明明面无表情,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周围的人不由得都噤了声。
他径自走到患者床边,平静地问贺晓光道:“怎么了?”
这声音……
从两名保安中间的缝隙里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苏为安愣在了原地。
顾云峥。
同样惊讶的还有贺晓光,他看着本应在病房,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急诊的顾云峥,搪塞道:“家属和医生的意见出现了一些分歧,在这里闹事,我让保安请她先出去冷静一下。”
顾云峥凝眉,冷声道:“我问你患者怎么了?”
贺晓光心里一紧,犹豫了片刻,避重就轻地解释道:“这是一个Huntington发病两年的患者,因为女儿发现他呈现僵直状态才入的院,但他配偶说之前出现过两三次这样的症状,过一段时间会自行缓解,因而我判定这是原发疾病的问题,让他们先观察。”
顾云峥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反复地检查着苏父的肌张力,随后掀开被子,检查下肢的病理征,是阳性。
顾云峥眉心紧锁,说:“立刻送到CT室!”
贺晓光一怔:“CT看不出Huntington的……”
“但CT能看得出脑出血!”
在这么多人面前,贺晓光只觉得没面子,负隅顽抗道:“患者面部对称,没有脑出血的征象,这只是Huntington……”
顾云峥的面色越发阴沉,说:“Huntington的体征都是什么?”
贺晓光一默,他的主要方向是颅脑肿瘤,对神经变性病算不上熟悉,更何况顾云峥问的并非症状而是体征……
顾云峥的语气越发严厉:“你连Huntington的体征都记不清楚,又怎么敢说患者出现的僵直状态是Huntington造成的?这个时候先排除更严重的疾病难道不是常识吗?”
虽然是问句,顾云峥却并没想要贺晓光的回答,他随即转头看向苏为安母亲的方向,问道:“患者这个状态多长时间了?”
苏母愣了一下,一旁的苏为安先一步开口道:“快3个小时了。”
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顾云峥却没有看她,而是继续向苏母问道:“患者之前出现这种状态一般多长时间自行缓解?”
苏母看了一眼苏为安,迟疑了一下答道:“一个多小时吧……”
贺晓光的面色白了一白。
顾云峥连多看他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当即指着旁边的保安道:“帮我把患者送去CT室!”又对贺晓光身边的温冉命令道:“通知急诊手术室立刻准备一个手术间!”
CT图像很快出来,真的在基底节区发现了出血,而且从影像上看,出血量大于30毫升,达到了手术的标准。
在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苏母的手有点抖,苏为安一面安慰着母亲,一面把签得歪歪斜斜的同意书递给了顾云峥,她强作镇定,却是难得地低眉顺目,连语气都软了许多:“拜托了。”
苏母起先没有想到苏父这次会这么严重,此刻担心得已经魂不守舍,几乎是带着哭腔对顾云峥说:“拜托医生一定要救救我丈夫……”
苏为安扶住自己的母亲,因为知道顾云峥一贯极少浪费时间在安慰家属上,她拍了拍母亲的肩,想安抚住母亲的情绪,却在这时听到顾云峥说:“我肯定会尽全力做好手术,家属请不要太担心。”
许是很少会说这样的话,顾云峥的语气略有些僵硬,但其中的安慰之意却是十足。
苏为安有些意外地看向顾云峥,却见他似是不认识她一般,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目光只是对着她的母亲。
苏母感激地点了点头。
手术由顾云峥亲自主刀,没有给贺晓光上台的机会,杜云成作为助手进了手术室,想了想他还是向顾云峥道:“刚刚的那个女生以前是我们班同学苏为安,这位患者是她的父亲,还请……多关照一些。”
顾云峥手指微动,飞快地系好了手术服的系带,没有转身,冷声问:“从前没听你为谁向我说过这种话,她和你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杜云成因这样直白的问题有些尴尬,答道:“那倒没有,只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他想说什么顾云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你喜欢她?”
顾云峥是何其聪明的人,既然是想请他帮忙,有些事遮遮掩掩的反倒显得没有诚意。
杜云成接过护士递来的卵圆钳,一面给患者的头皮进行消毒一面状似轻松地道:“喜欢过。她聪明、努力、性格直爽,你别看她长得文文静静的,上学那会儿最好路见不平,万一惹了祸又会讨好般地看着你乖巧地笑,真是拿她一点脾气也没有……但她不喜欢我,后来又突然退学了,我们班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今天得知她父亲竟患有Huntington,我总觉得可能跟这个有关吧,想来她和她母亲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想请你多关照一些。”
除了工作以外,这几乎是他们之间最长的对话,更不要说听到杜云成这样夸一个人,为了这个人不惜低下头向他求情。看来,对于苏为安,杜云成是真的在意。
顾云峥看着片子,似是漫不经心般问:“只是喜欢过?”
杜云成沉默了一瞬,随后压低了声音:“我有女朋友了。”
同在一个科里,顾云峥多少了解一点,问:“那个跟在贺晓光身边的女生?”
杜云成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是,温冉和为安她们原本是很好的朋友,不过因为贺老师的课题,好像产生了一些误会。”
顾云峥冷笑了一声:“误会?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
杜云成没有说话。
他自然见过苏为安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为了课题拼命的样子,可温冉和贺晓光老师提到这事时言辞一致,都指责苏为安明明没出过多少力却贪图文章的第一作者署名,才导致双方翻脸,他并非天真,只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找不出除了“误会”二字之外,其他还能让他接受的解释。
他犹豫了许久,终还是说:“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这件事里不管是谁的错,都有自己的苦衷。”
顾云峥看着他自欺欺人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冷声道:“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没有变化。”
这么多年……
多年前那个枯燥的夏天,在爷爷的老宅子里……
杜云成一瞬之间白了脸色。
死寂。
明明是夏日,手术室里的气氛却压抑冰冷似寒冬。
除却手术指令,两个人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顾云峥手上的动作极快,哪怕是像延髓这样危险的部位,他的动作依旧有条不紊,杜云成看着,忽然就想起他这次进神经外科之前,他的父亲杜院长曾对他说的话:“虽然我知道云峥那孩子和你之间一向算不上和睦,但他的手术思路和技术却是这家医院神经外科数一数二的,我让他们将你分去跟着他,你要借这个机会向他多学学,对你以后有助益。”
父亲说得不错,每当他跟着顾云峥上手术台的时候,杜云成总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只是那几岁的年龄。他从小拼命努力,得了数不清的荣誉和掌声,在自己的内心却始终无法证明自己,每当别人面带春风般的笑意夸奖他年少有成之时,他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孔,明明面无表情,却又说不出哪里带着清冷的嘲讽之意看着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却比说了什么都残忍,因为在他的眼中杜云成看到了自己,不过如此。
那是他极少有人知道的同父异母的大哥,顾云峥。
手术在4个小时之后结束了,已是深夜,走廊里异常安静,手术室的大门打开,率先走出来的是主刀医生顾云峥和助手杜云成,苏母和苏为安赶忙起身围了过去,有些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说出手术结果。
开口的是顾云峥:“手术很成功,但现在还无法判定这次出血对患者造成了多大的损害,术后患者有可能完全恢复,但也有可能会残留部分功能损害,还需要手术后进一步观察。”
苏母有些颤抖地点了点头,说:“我丈夫他大概什么时候能醒啊?”
“有可能是术后24小时内,也有可能是几天,要看患者的情况,我们会先将患者送进ICU,等到病情平稳后再转入普通病房。”
苏为安想起母亲曾提到父亲之前的情况,总觉得有些不安,因而向顾云峥问道:“我父亲之前出现过两次症状类似但程度比较轻而且自行缓解了的情况,不知道与这次脑出血有没有关联?”
苏母亦是不解:“是啊,医生,这次出血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顾云峥看着紧张异常的苏母,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答道:“手术中我们看到血管上形成了动脉瘤而且破裂,尽管动脉瘤导致脑实质出血的情况很少见,但目前来看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术中我们已经对责任动脉瘤进行了夹闭,不必担心。”
“动脉瘤?”苏为安蹙眉,只觉得蹊跷,“半年多前我父亲参加药物试验之前刚做过头部CTA,一切正常,才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形成了这么严重的动脉瘤?”
顾云峥有些疑惑地向苏母重复了其中最重要的几个字:“药物试验?”
苏母点头答道:“是章和医院温教授关于Huntington的治疗药物试验。”
顾云峥沉思了一下,向苏母道:“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方便的时候把之前的检查还有关于试验的资料拿给我看一下,看看会不会发现什么问题。”
苏母感激地点了点头,连连道谢道:“今天要不是您出现,怕是要出大事啊,谢谢顾医生!”又招呼苏为安:“为安,快来谢谢顾医生!”
苏为安心里很清楚在急诊时顾云峥的突然出现于她和她的父亲是何其重要,贺晓光公报私仇,甚至叫来了保安,那个时候她其实已经无计可施,如果不是顾云峥,她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顾云峥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急诊室,她告诉自己也许就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至于其他的,她并不敢多想。
她望向顾云峥,微抿唇,低声认真地道:“谢谢!”
顾云峥礼节性地向苏母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苏为安,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瞥,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又或许他就是希望他们从来也没有见过。
总归是她在中非不告而别在先,总归都是她自找的。
顾云峥随后就离开了。
见苏为安低了头,方才跟在顾云峥身后没有说话的杜云成走过来安慰苏为安道:“别太担心了,顾……老师手术完成得很出色,你也知道ICU不允许家属留陪,我会帮你看着,等伯父清醒过来立刻告知你们。”
苏为安刚要说“谢谢”,一旁的母亲身体却晃了一晃。
先前她们和贺晓光闹了那样大的一出,之后又在恐惧和担忧中挨过了大半夜,几乎要将整个人耗竭,此时松下这口气,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苏为安赶忙伸出手想要扶住母亲,却是杜云成的速度更快,他搀住苏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问道:“您怎么样?”
苏母深长地呼吸了几次,感觉缓和了些许,摇了摇头,说:“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谢谢。”
苏为安下意识地去摸兜,可里面却是空的,倒是杜云成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递给了苏母,也不是别的什么糖,是个大白兔。
苏为安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杜云成,视线相接,下一刻却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眼。
偏偏不明所以的母亲看了一眼道:“好巧,我们为安也喜欢随身带块这个糖。”
其实一点也不巧。
苏为安很清楚杜云成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四那年他们一起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由于她从小的体质问题,只要一紧张就容易低血糖,因而总是在兜里备一块大白兔,但难免会有遗漏的时候,有一场比赛她因为头晕状态全无,全靠杜云成顶了下来,事后他并没有任何责怪,反倒是自此有了一个习惯,总是会在兜里替她多准备一块糖,可她没有想到他到现在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苏为安若无其事地向杜云成道了谢,接过糖喂给了苏母,杜云成看了一眼表,才凌晨4点,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他对苏为安说:“伯母现在身体虚弱需要休息,这个时间打车也不好打,要不我带你们先去科里医生休息室歇一歇,等天亮了再回家吧。”
苏为安轻蹙眉,有些犹豫,倒是苏母先开口道:“这样太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没什么事,我们……”她说着,刚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杜云成赶忙道:“没什么麻烦的,苏为安和我原来是同学,这点关照还是应该有的。”
苏母微讶:“同学?”
杜云成应:“六年同窗。”
六年……
这话说出来,就连苏为安都有些感慨,再加上她离开的这两年,他们认识有八年了。
杜云成望向她,希望这份同学情谊能够打消她的顾虑。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而且母亲此刻连站立都困难,确实迫切需要一个地方能躺下歇一歇,苏为安因而迟疑了一下,还是承了杜云成的人情,说:“谢谢。”
但苏为安忘了一个关键的事情,神经外科里不只有杜云成,当她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医生值班室的门口,旁边医生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她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里面,只见顾云峥正在电脑前写着记录。
杜云成推开值班室的门的时候正撞上从屋里出来的贺晓光,对方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杜云成礼貌地叫了一声:“贺老师好。”
贺晓光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应了,却在视线变得清晰、看到杜云成身后的人时愣住,下一刻,他两个眉毛拧得似乎都要打成死结,指着苏为安和她母亲道:“你们……”
杜云成赶忙解释道:“为安以前是我同学,她母亲现在身体有些虚弱,现在又是夜里,回家有些不便,我就将他们带到值班室暂时休息一下,还请贺老师见谅。”
杜云成话说得聪明,贺晓光又怎么会不知道苏为安以前是这里的学生,但杜云成这样一说便是假装自己不清楚当初的事,将两个人的恩怨隔过去了,再加上他是杜院长的儿子,贺晓光也不能像对别人一般直接呵退回去,虽然心里不满,面上却要做出客观公平的样子。
他开口:“这里毕竟……”是医生休息的地方,外人来还是不太合适吧?
话还没说完,就听医生办公室里传来顾云峥微沉的声音:“贺医生,刚刚你那女学生来和你说9床怎么了?”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似乎就只是随口问起。
贺晓光一怔,也顾不上苏为安和她的母亲了,赶忙道:“头有点晕,我正要去看。”
说完,他赶紧向病房走去。
看似与她无关的一句话,却正解了她的围,苏为安看向办公室内,顾云峥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显示屏,视线并未移开半分,她在心里自嘲一笑,没准他的那句话本来就与她无关。
杜云成帮她扶着苏母到值班室最里面的床上躺好,苏为安向他道谢,他也只是笑了笑说了句“我先去忙了”。
母亲是真的累了,躺下没有多久便睡着了,苏为安起初因为担心贺晓光回来会再有冲突,强迫自己清醒着,然而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人进这间值班室,终是抵不过重重倦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苏为安睁开惺忪的睡眼,就见杜云成正轻手轻脚地进屋来,手里拎着一袋子早饭。
看到她醒了,杜云成带着歉意小声道:“我吵到你们了吧?”
苏为安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表,已是早上7点,快到早交班时间,一会儿这里的人就要多起来了,她赶忙叫醒母亲:“妈,我们该回家了。”
杜云成将手里的早饭放到桌子上,安抚她们道:“没事,还有一会儿,不用那么急,吃了早饭再走吧。”
苏为安看着杜云成,带着歉意地道:“还麻烦你给我们带早饭,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杜云成坦然地笑了笑:“没有麻烦,昨天后半夜的时候顾云峥……顾医生叫我们过去办公室帮他一起整理这个月的病例来着,说要表示感谢所以订的早饭,多了不少,我就拿来借花献佛了,你不用客气。”
苏为安轻蹙眉,问:“整理病例?”
杜云成打了个哈欠,“嗯,可能是刚从中非回来的第一个月吧,顾云峥这次好像格外重视,把贺老师和我们都叫过去帮忙了,弄了一晚上。”
原来是这样,她还说昨天晚上在这里怎么这么安稳又安静地待了一整夜,原来是顾云峥把其他人都叫走了。
苏为安低头,轻声道:“谢谢。”
不明所以的杜云成又摆了摆手,说:“没事。”
苏父在术后第二天就清醒了过来,在ICU观察了两天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转入了普通病房,由苏为安和母亲去医院看护。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医院上下,大家都知道那个举报了神经外科副教授的女学生回来了,还在急诊室扬言要告到贺晓光再也当不了医生,于是每天都有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路过”苏父的病房门口,来围观这桩热闹,神经外科的医生更是对苏为安久闻其名,毕竟这可是害得整个科在全院大会上挨骂、扣奖金的罪魁祸首。
苏为安和母亲刚将病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就听没有关严的病房门外面传来两个人的议论声:“这就是那个想占作者署名把贺晓光给举报了的那个学生?”
“就是这个,一封信直接闹到国外杂志社去了,厉害吧?”
“但她怎么退学了?”
“谁知道?自己亏心觉得待不下去了吧?”
“遇上这么一学生,算贺晓光倒霉。”
“谁说不是。”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屋里的人挺清楚,苏母有些惊诧地望向门外的方向,问道:“为安,他们这是在说谁啊?”
苏为安正叠着父亲的一件衣服,蹙紧了眉,头也没抬地道:“别管,和我们没关系。”
虽然这么说,苏母神情中的担忧却丝毫没有减退,她有些不忍地看向自己的女儿,自从苏父被查出患病以来,苏为安已经很久没和家里提起她自己的事了,偶尔聊起来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母也无从得知,但是“贺晓光”这个名字苏母是有印象的,记得之前刚加入课题组的时候苏为安曾经很兴奋地和他们提起过,可是怎么就……
门外的两个人似乎还意犹未尽,没有要走的意思,苏为安忍耐用尽,正要走过去将门撞开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语调冷淡的声音:“两位张医生在我负责的病房门口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顾云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们,两个人却是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总觉得顾云峥好像……生气了?
其中一人反应快,赶忙道:“没什么,我们手术去了,顾医生先忙。”
这之后苏为安只听一阵远去的脚步声,而后是顾云峥走进了病房,他走到苏父的病床旁,简单地查看了情况,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对苏母道:“目前没什么问题,先注意看护,有什么事及时和我沟通。”
苏母连连点头,就听顾云峥又道:“您之前提到的临床试验的事我去查了一下资料,这个药物之前的小型临床试验结果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动物试验中确实有报过形成动脉瘤的风险,谨慎起见,我建议你们先停药看看。”
苏为安闻言一怔,没想到顾云峥这么快竟连这个药物之前的动物试验都查得一清二楚,她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母还有些顾虑,问道:“但是停药的话我先生的Huntington病要怎么办?”
顾云峥早有安排:“控制Huntington的药物我会请内科的专家来开新的方案,但还需要你们之前在章和医院的材料做参考。”
苏母这才放下心来,感激地应道:“好好好,我这就让我女儿回去取。”
她说完,看向苏为安,苏为安会意,又看了一眼父亲,随后转身出了病房。
这之后顾云峥又向苏母询问了一些苏父之前Huntington病的情况,大致了解之后叮嘱苏母说:“等您女儿将资料拿回来就给我看。”
苏母连连应声。
该说的都说完了,顾云峥转身正要出病房,却又突然被苏母叫住:“顾医生!”
他回头,却见苏母变得有些犹犹豫豫地问:“那个……顾医生,我女儿苏为安之前是A医大的学生,曾经在这家医院学习过将近三年,不知道您原先教没教过她?”
顾云峥微蹙眉,问:“怎么了?”
苏母低下头,似是在踌躇措辞:“为安她以前很喜欢学医的,特别想当医生,可是两年前她突然退学,我们其实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刚刚我听到外面有医生说什么杂志社的事,很担心他们是在说为安,特别怕为安闯了什么祸不敢跟我们说,想着要是您以前也教过为安,能不能问问您为安上学的时候怎么样?”
刚刚的话,屋里的人果然听得一清二楚,就连不明所以的苏母都知道那与苏为安有关,并不是什么好话。
顾云峥轻叹了一口气。
苏为安啊……
他抬起头,直视着苏母的眼睛:“她是我见过的最认真、最聪明的学生,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更谈不上闯祸,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顾云峥语气中的坚定让苏母有些意外地一怔,一时之间竟觉得自己对女儿产生这样的担心不仅多余而且是她身为一个母亲不应该的不信任:“她……我……我知道了,谢谢您了!”
顾云峥点了下头,说:“没事。”
苏为安将材料带了回来。
她进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杜云成正在和另外一个同学梁佑震一起看着一张脑部MRI片子争论着什么,她从后面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看,说:“这是海绵状血管瘤吧?”
打光板前的两个人一起回头,见来的是她,梁佑震诧异地道:“苏为安?”
并不是不知道她父亲住院,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坦然地站在这间医生办公室里,毕竟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可算得上是神经外科的“公敌”。
杜云成倒是没什么惊讶,只是依旧专注地看着片子,问她道:“为什么?”
苏为安又向前凑了凑,指了指皮质的位置道:“T1和T2都是混杂信号,T2和SWI上的边缘低信号还算明确,但占位效应不是很明显,水肿也不大,不是很像肿瘤,应该是海绵状血管瘤。”
梁佑震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你说这儿?低信号?”
杜云成认真地端详了半晌,点了点头,说:“确实是有一些,但如果这里算的话,那这边是不是也应该算上?”
他说着,手指上了周围的一圈,苏为安看了看,蹙眉道:“这个应该不是。”
“为什么?”
苏为安仔细想了想,慎重又慎重地说了两个字:“感觉。”
杜云成回头看她,忽而一笑,摇了摇头。
苏为安挑眉。
她知道他在笑什么,她还是老样子,和当初他们组队代表学校参加比赛的时候一样,每次有什么拿不准的都会以这两个字作为依据,但关键是她的感觉一般还挺准,所以杜云成大部分的时候都会选择相信。过了这么多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当年的情景,竟是难得的熟悉感。
却在这时,杜云成忽然回过神来,向苏为安解释道:“这是急诊刚收的一个病人,主任拿着这两张片子一眼就从患者脑出血的血肿里看出海绵状血管瘤来了,我们就拿来琢磨琢磨。”停了一下,又问,“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我找顾云峥,有一些资料要给他。”
杜云成微蹙眉,隐约觉得苏为安叫顾云峥的方法有哪里不对,却也没有细想:“顾医生刚接了一台急诊的动静脉畸形破裂的手术,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动静脉畸形破裂?”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术,难度高、风险大,一不小心患者就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所以一般的医院、一般的医生都不愿意接这样的手术,接下这台手术,顾云峥可能一时半会儿忙不完了。
她正要说“没事,那我再等等”,不知道从哪儿忙完的温冉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苏为安正在和杜云成说着什么,先是一愣:“为安?”随后换上了灿烂的笑容迎了过去,“你这次回来这么长时间我们也没来得及好好聊聊,伯父现在好多了吧?”
苏为安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心里却很反感温冉问及自己的父亲,急诊入院那天她和贺晓光一唱一和地挖苦她,差点延误了她父亲病情的情景,苏为安还历历在目,此刻温冉未免太过自讨无趣。
温冉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杜云成和苏为安的中间,十分“大度”地说:“为安啊,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及时和我说,这么长时间以来,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们的情谊还在,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还有云成,小事情他可能也会帮你。”
温冉这话一半是说给在场其他人听的,一半是说给苏为安听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指的就是文章署名的风波,在科里的人眼中,温冉和贺晓光才是受害者,此刻温冉却还能念及情谊照顾苏为安,显示出她的大度,而提到杜云成的时候她用了“可能也会”这几个字,就是想告诉苏为安,杜云成与她苏为安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就算是小事情也不要老来找杜云成。
苏为安看着温冉认真的样子,忽然就笑了。温冉总是在这样无聊的事情上这么认真,真的很可笑。可是她眼底清清冷冷的,透着一股子寒意,说:“我没什么需要你这种‘专业人士’帮忙的。”
父亲危急关头,温冉的冷嘲热讽犹在耳畔,什么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若不是顾云峥突然出现,只怕她要在派出所收到失去至亲的消息!
先是抢夺她的成果、对她肆意构陷,又差点害了她的家人,就算是胸宽似太平洋也无法忍受,更何况苏为安自认胸怀有限,若不是现在父亲还住在科里,若不是照顾重病的父亲已经让她十分疲惫,她绝不可能再与温冉有如此和平的对话。
杜云成试图替温冉解释:“为安,温冉那天的话是无心的,没有恶意,她后来听说伯父病情危急,也很自责来着。”
自责?看她进来时趾高气扬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的自责?这些话温冉用来糊弄杜云成就够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苏为安却不会再相信了。
扫了一眼温冉半青半白的脸,苏为安冷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不明所以的梁佑震的声音:“哇,这个苏为安,简直了……”
虽然顾云峥没有在,但下午的时候,神经科的主任亲自过来会诊,说:“顾医生说患者病情复杂,坚持请我亲自过来会诊,把资料给我看一看吧!”
苏为安自然知道请大主任腾出时间过来会诊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连声感谢,赶忙递上了文件袋。
大主任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认真地将文件一一看过:“你父亲的情况确实有些复杂,好在病程不算长,既然决定要退出药物试验,那我就先写一个服药方案,正好在患者住院的时候观察一下效果,随时调整。”
苏为安点头,就见主任拿出纸,一字一字严谨地写清了服药名称和方法。
主任时间宝贵,这之后便要赶回自己科里开会,苏为安恭敬地将他送出病房。主任临走之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特意提醒她道:“这个病是遗传的,之前的医生应该也和你们提过,你是患者的子女,应该考虑一下去做基因检测的问题。”
苏为安面色一僵,随后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谢谢您了。”
主任略一颔首,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苏为安看到离他们不远处,温冉站在那里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
苏为安心里下意识地一紧,温冉应该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转念再想,听到了又能如何?
她没做理会,转身回了病房。
顾云峥这一台手术直接做到了晚上下班的时间,其他的医生都去会议室交班了,苏为安出来给父亲打饭的时候,就见顾云峥组里的小医生揉着膀子转着脖子走回来,都是感叹连连:“动静脉畸形破裂可真是够折磨人的,跟拆弹一样,咱们都已经快撑不住了,想也知道主刀有多累,也真是亏了顾医生能撑下来。”
另一人应声道:“谁说不是,像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手术,科里也没几个人愿意接,闹得现在急诊一有这种病人就找顾医生。”
“是啊,不过你说顾医生老接这种难度高、风险大的手术,居然还能保持零手术台死亡率,也是够厉害的。”
另一个人也是一番唏嘘:“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反正我是不想和他比,我还是先想想还房贷的事吧。”
也不知怎么,苏为安忽然就想起他们在中非初见的那天,她指着他的鼻子指责他为了保持手术成功率拒绝难治患者的情景,想来真的是冤枉了他。
他们在中非那会儿啊,他是那个“不近人情”的顾云峥。
细算下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现在想起,却又清晰如昨。
为父亲打完饭之后,苏为安又去小超市买了些父亲要用的生活用品,回到病房的时候就见母亲正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顾云峥说着什么。在一天漫长的手术之后,苏为安能看得出顾云峥的神情之中透露着些许疲惫,却还是很有涵养地耐心地和苏母聊着。
见她回来,母亲招呼她过去打招呼,她看了一眼顾云峥,正撞上对方的视线,顾云峥公事公办地向苏为安点头打了个招呼,下一刻,顾云峥就若无其事地向苏母略一致意:“您多休息,我接着去查房了。”
苏母突然反应过来,忙说:“耽误了您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顾云峥礼貌地笑了一下,说:“没事。”
他随后离开了病房,目不斜视地从苏为安身边走过,她却在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心里漏跳了一拍。
她在心里戳着自己的脑袋警告自己:苏为安,别多想了,人家也许根本就不想见到你,是你先说的你们没有可能,是你先告诉自己要悬崖勒马,又从中非不告而别,好不容易如你所愿断得干干净净,你却平白生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丢不丢人?
可就算是这样想,心里的那点念想也没能都消失,反倒是心底又多了几分难过,掺在一起,难受得很。她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走到母亲的身边,唤了一声:“妈。”
苏母才将将从顾云峥离开的方向收回了视线,轻叹了一口气,对苏为安道:“你爸这次病得又急又重,多亏遇到了你顾老师,自入院以来这么关照我们,真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自然是应该感谢顾云峥的,苏为安心里也很清楚,她点了点头,却在这时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惊诧地道:“妈,你怎么知道他当过我老师?”
说到这里,苏母的神色之中也有些尴尬,说:“早上那会儿我怕你在医院惹过什么祸不敢告诉我们,正好顾医生过来,我就问了问他以前见没见过你、知不知道什么事,顾医生说他以前确实教过你,还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认真的学生,没有做错任何事,让我们放心。”
苏为安没想到之前那两个医生在病房外的话终是让母亲猜出了端倪,也没有想到母亲居然去问了顾云峥,更不会想到顾云峥是这样回答的。
她一怔,问:“顾云峥……顾医生他真的是这样说的?”
“嗯,为安,你真的是遇到了一个好老师。”
嗯,好老师。
苏为安轻合眼,心里像是被谁拧了一下,疼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的时候,苏为安怕母亲的身体撑不住,自己留下来值晚班陪护父亲,因为父亲的病情已经见好,已经没有了起初那么凶险,苏为安只需照看至父亲入睡,自己也可以在一旁休息。
深夜的时候,苏为安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轻轻地替父亲掖了掖被角,却隐约觉得父亲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她赶忙拍着父亲的双肩唤道:“爸!爸,你醒着吗?”
躺在床上的父亲没有任何回应,她掀开被子又试了试父亲手臂的肌张力,是硬的,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赶忙按下了床头上的呼救铃。
值班医生宋乔生很快赶了过来,在对苏父进行了初步的查体后,发现左侧瞳孔对光反射消失,宋乔生当即对值班的一线医生道:“立刻带患者去做CT,然后直接送进手术室!”
眼见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将父亲推走,苏为安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父亲几天前刚刚发生了动脉瘤破裂出血,经历了一场大的开颅手术,还没从上一次的损伤中恢复过来,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严重的新病灶……
她不敢再想下去!
拿出手机按下顾云峥电话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敢有什么期待,她并不知道他国内的电话,只有他在中非时的那个国际长途,想来他回来这么久大概早就不用了,可此刻除了顾云峥,她想不到能够让她更加信任的人,就算已经是空号,她也必须要试一试。
出人意料地,电话嘟嘟地响了两声,竟然被接通了,是顾云峥略显低沉的声音:“喂?”
苏为安一怔,惊恐交加的内心淌过一份暖意,让她的鼻翼不由得有些发酸,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说:“是我。”
“嗯。”
“我爸他……他出现新的出血灶了……”
……
顾云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就见苏为安一个人蹲在手术室门口的墙边,双手抱膝,将自己蜷成了一团,许是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来的是顾云峥,她急忙想要站起来,然而因为蹲得太久,腿已经麻木,整个人晃了一个趔趄。
顾云峥伸手扶住她问:“你还好吗?”
苏为安本能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腿上袭来的强烈的酸麻感却让她动弹不得,只能靠扶着顾云峥的手臂勉强站立。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
“没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12点多的时候我发觉父亲的样子不太对,试了一下双侧肌张力都是高的,就呼叫了值班医生,宋医生检查后发现左侧瞳孔对光反射消失,CT显示另一侧基底节出血,现在人刚进手术室没一会儿,我不敢告诉母亲这件事,我怕她现在一个人出什么意外,只能自己先在这里等着……父亲他刚熬过去一场大手术,又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真的特别害怕……害怕他……”
苏为安说不下去了,却又忽然醒悟过来,伸手抹了一把脸,自嘲地笑道:“我在跟你啰唆些什么……”
顾云峥看得出她此刻极度的焦虑,安慰她道:“你先别着急,虽然你父亲连着两次进行开颅手术创伤确实会很大,但好在他的年龄还不算大,基础情况还算不错,应该能撑下来的,宋医生的动脉瘤手术非常娴熟,我马上也会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听话,在这里等着,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知道了吗?”
苏为安喉头发酸,哽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顾云峥随后就换了衣服进了手术间。
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3个小时以后,苏父果然被成功地带下了手术台,见到父亲平静地躺在轮床上,苏为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随后被重新送到了ICU,上一次和母亲在一起时为了照顾母亲,她时刻提醒自己坚强,然而这回只剩下了自己,见手术成功,支撑她到现在的那股力气已经去了一半。
宋乔生在手术结束以后就回科里值班了,留下顾云峥向她做术后交代。
“我们在术中看到这次出血很可能是这支血管上形成的一个动脉瘤破裂,目前已经夹闭,过两日等患者病情平稳会复查CTA,以筛查有没有其他的动脉瘤。”
“又是动脉瘤?”苏为安只觉得不可思议,“一年前参加试验的时候血管还是好端端的,怎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出现这么多的动脉瘤?”
虽然是问句,但顾云峥很清楚苏为安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
果然,只见苏为安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脸,后背靠着墙缓缓地蹲了下去:“我应该阻止他们的,他们说要参加那个药物试验的时候我就应该阻止他们的。”苏为安的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可那个时候我刚查出Huntington不久,天天光顾着怨天尤人,如果那个时候我像你一样想到去查一查这个药物之前的动物试验,看到有出现过动脉瘤的情况,说不定就会阻止他们参加试验了!”
顾云峥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看着双肩起伏不止的苏为安,安慰道:“现在还不能说这些动脉瘤都是试验药物导致的,而且就算你当时看到了那一例动脉瘤的动物试验也不可能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的,毕竟这个药物前期的临床试验记录良好,你没有阻止他们,也只是不想让你父亲错过这一次可能使病情好转的机会罢了。”
苏为安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满面泪光,她说:“不是的,我是为了自己,我那个时候想,如果父亲参加这个试验药物有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也有药可治了……”她说着,在已经哭花了脸的情况下竟还能挤出一个自嘲的笑,“你看我有多卑鄙,竟然为了自己,让父亲去做试验品。”
顾云峥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有些心疼。明明她也是受害者,明明她也是无辜的,却偏偏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苛责自己。查出Huntington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恐怖,更何况她作为当事人该是怎样的心情。可面对此时父亲出现的不可能预料的情况,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责怪自己,责怪当初那个已经足够痛苦,不可能完全理智的自己。
他开口,语气很重:“嗯,你特别卑鄙,明明早就预料到父亲参加药物试验一定会出现严重的动脉瘤破裂,却为了自己能被治愈逼着父亲去参加药物试验。”
苏为安沉默了。
顾云峥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问:“苏为安,告诉我,你是这么做的吗?”
既然不是,你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苏为安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只是想不明白,如果她没有错,如果谁都没有错,为什么这么多无法预料的灾难都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为什么他们总是那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为什么这种雷劈一般的概率总是落到他们头上?
她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顾云峥拉开她的手,只见一圈牙印上各个都出了血点子,他心疼地将她揽进怀里。
这个夜晚,靠在他的身上,苏为安哭到近乎脱力。
后来等她再也哭不动的时候,顾云峥将她打横抱起,带回她父亲原来的病房好让她休息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她靠在顾云峥的身前问:“你为什么还留着中非的手机号啊?”
顾云峥轻描淡写地道:“怕中非那边的医生需要远程援助。”
“真的就只是因为这个?”
顾云峥沉默了几秒,才说:“怕你遇到什么事,找不到人帮忙。”
苏为安忽然就开心地笑了,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半晌,声音闷闷地道:“好困,我要睡了,等我醒过来,你说的话我都会忘了的。”
顾云峥平静地应:“嗯,那就忘了吧。”
苏为安没有再说话,只是没过多久,顾云峥觉得自己胸口处温温热热的,又有点湿,她大概是又哭了。
因为太过疲惫,苏为安随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想起昨晚父亲突然发病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再过不久母亲就要到医院来了,想到这里,她赶紧去洗漱,一面洗一面在想要怎么让母亲尽可能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梳洗完回来的时候,苏为安才注意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袋子,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个饭盒,西瓜、荔枝、蟹粉小笼包、蒸排骨和鸡腿一样不差,都是她在中非时跟顾云峥喊过要吃的东西。这么一大早,鬼知道他究竟是去哪儿凑齐的这些东西?饭盒下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生日快乐。”
苏为安掏出手机,日期上端端正正地显示着这几个数字:2017/07/07。是她的生日。
因为父亲突然生病,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忘了的生日,她只是在给他银行卡的时候顺嘴提了那么一句,他却替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转身就冲了出去,医生办公室里的人说他刚刚出去会诊,她追到了楼梯间,终于叫住了他:“顾云峥!”
已经下了半层楼梯的人停住了脚步。
她往下走了一个楼梯,小心翼翼地问:“你还缺女朋友吗?有病的那种!”
话音落,四下寂静,苏为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在苏为安紧张的注视下,顾云峥转过身,向她张开了双手。
苏为安跑下楼梯,几乎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算她没有以后,可此刻她那么喜欢他,怎么舍得再放开他?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第二个顾云峥,她离开过一次,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要知道珍惜,就算以后会很痛很痛,她也想先把这一刻过好。
她说:“顾云峥,我们就随意交往一段时间吧,不想以后。”
顾云峥却突然放开了她。
“我从不干不想以后的事。”
苏为安愣住了。
她好不容易才决定放下那些于她像噩梦一般的事实,为什么他一定不肯放过?
她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你明知道我没有未来可言……”
可自从决定在一起的那刻起,他就将她放进了他对未来所有的计划里。
他义正词严地对她说:“苏为安,你不需要未来,因为我就是你的未来。”
他要的不是得过且过的欢喜,而是能够风雨共担的相守。
虽然那是她不敢去想的东西,可是有这样一个人这样坚定地愿意为她一力承担,她忽然觉得庆幸。
顾云峥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如果你再敢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我绝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一句话不说就敢从中非离开,电话从关机到空号,气得他都快炸了,却还是担心她一个人会出什么事,怕她没人帮忙,所以他留着一个国际长途的号码,不敢关机,每每想起,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
后来在医院再见到她,时隔一个月想起当初的事,他心底的气竟然丝毫未消,原本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可是看到她哭,却又忍不住想抱着她。
他一向自认行事果断,最讨厌优柔寡断,可偏偏遇上苏为安,让他想放放不下、想忍忍不了,连生个气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伤到她。
提起在中非不告而别的事,苏为安自然能想象到他当时该有多生气,可是……
绝对不会原谅她第二次……
苏为安禁不住撇了撇嘴,好凶啊!
被他开除那会儿他都没有这么凶啊!
她瞄了他一眼,假装被他吓到,转身道:“那我走了。”
刚转了六十度,她就被人用力抓住手臂拉回了怀里,顾云峥用手抵住她的后脑,直接吻了下来。
良久,他才放过几乎软在他怀里的她,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虽轻却是异常坚定,他说:“为安,不许再离开。”
苏为安抬头,正望进他墨黑的眼眸中,里面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映出了她的模样,她的心里莫名一动。
她轻踮起脚,与他唇齿相贴,又是绵长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