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燕寅儿。燕寅儿浑身鲜亮,洋溢着青春气息,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人世的忧愁、烦闷似乎与她无缘。她劲头十足,连走起路来那两条漂亮的长腿都带弹性。她今天没穿旗袍,白衬衫,黄咔叽裤,头发上扎一根天蓝色的处女带,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引人注目。自从在民声新专同学后,有过不少次接触,家霆同她已经很熟。家霆喜欢这个女同学的真诚无邪和直率大方。她有点男孩子脾气,似乎很喜欢同家霆接近。家霆转过身来,等着她走过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逛书店的,没什么好书可买。看到令尊的《历代刑法论》,要不是令尊给家父寄了一本,我真可能买一本回去呢!”燕寅儿说,“令尊的这本书,家父夸说写得不错。”
童家霆打起精神同他笑笑,其实笑得有点苦,说:“是吗?”
“阁下好像不太高兴?”燕寅儿机灵地已经注意到童家霆的笑容很勉强了。
“是啊!”家霆如实回答,“是不太高兴。”
燕寅儿忽然感兴趣了,说:“走!我们上茶馆喝茶去好不好?我渴死了,真想牛饮!一个女学生独自上茶馆喝茶有点别扭,碰到你正好,陪我去行吗?你让我解解渴,也许我能帮助你解解忧。”她话说得风趣,始终笑容可掬。
家霆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心里忽然一亮:啊!她是熟识冯村的!她父亲又是国民参政员、老同盟会员。这件事告诉她托托她,由她找她父亲燕翘出出力岂不是好?这一想,倒觉得应当陪她喝茶了,说:“好吧!我们去茶馆喝喝茶聊聊天吧。”
两人就近到了一家名叫“晓园”的旧式茶馆店,里边墙上贴着副红纸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全是躺椅,瓷杯盖碗,屋后有扇门通风,茶馆凉爽宜人。生意不太好,也许是被咖啡店和一些类似咖啡店的新型茶室抢了生意,茶客不多。茶客们,有的躺在靠椅上嗑葵花子或咬着干炒蚕豆和花生.,有的撑起身子慢拂盖碗啜茗摆龙门阵,有的吸着叶子烟吞云吐雾,悠闲得很。
两人找了个边上无人的清静地方坐了下来。燕寅儿像个男孩子似的对着茶博士大大咧咧叫了一声:“幺师!”①叫完,却脸红了,朝家霆笑。
她实在太渴了,巴不得马上能大口喝到茶水。
“茶来哕!——”过来上茶碗的茶博士,又瘦又矮小,是个有点白胡子的老头,白布缠着头,穿套干干净净的白褂蓝裤,围着围裙,双手连碗带盖捧着摞得高高的十几副盖碗,稳稳当当地过来。
燕寅儿要喝杭菊花茶,家霆也要了杯杭菊。茶博士在几上摆好茶碗,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大铜茶壶快步来冲茶了,他扬臂运腕将那把十几斤重擦得锃亮的铜壶高举得与肩相平,娴熟地左手揭开茶盖,壶口的沸水银龙似的一个弧线准准地直射进茶碗中间,滴水不漏,水斟得刚好齐到碗口,不多不少,一点不溢出碗外。在这同时,茶碗盖轻轻盖在茶碗上,老头已经转身去别的桌上掺茶去了。他的一举一动,稳稳当当,富有节奏。
燕寅儿看了,赞赏地说:“怎么样?真是艺术吧?我看,你那‘重庆今昔’连载,也可以写篇重庆茶馆的今昔。在这山城,每天在茶馆里消磨时间,聊天办事的,何止几千上万人。这种‘幺师’,你说他平凡也平凡,实际却身怀绝技。我听说好些作家、记者、演员常常都在茶馆里泡,你不妨就写写他们和茶馆,准有人看。”
家霆觉得题目出得不错,热情地说:“你写后
①幺师:四川称茶堂倌为“幺师”,“幺师”也即“茶博士”。
我们会吧!好不好?那个连载以后就由我们合作如何?”
“君子不掠人之美!”燕寅儿笑了,“以有合作机会的。我想一定会有的!”她急着喝热茶,脸上出了汗,用一种对家霆十分友好的眼光和态度看着家霆,改换话题说:“喂,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眼光和态度里,似乎有超出一般关心的情意,家霆忽然感到她有点像欧阳素心关心自己时的神情了,心里有点警惕,说:“唉,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
“什么事呢?”燕寅儿又喝了两口热茶,茶烫,她实在太渴了。她脸又红了,说:“说出来,如果我能帮助,一定尽力。”
家霆终于压低嗓子,将冯村突然失踪的事如实讲了。
燕寅儿听了,愣了一愣,皱皱眉。杭菊花被开水泡开了,一朵朵洁白淡黄,鲜花开放似的在杯里水中,很美。茶博士提壶又来掺水,一道银水龙划一道曲线,从家霆背后飞流直下,将燕寅儿喝去一半水的茶碗斟满。开水浇下来时,好像要烫了家霆的耳朵,氤氲的水汽在茶碗上稍瞬即逝。等茶博士走后,燕寅儿带着气愤,认真地说:“我等会儿回去,就同我父亲说!现在特务真横行霸道。父亲对冯经理印象很好,他一定会出力托人办的。你放心!”她很豪爽,说话有一股侠义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