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说:“走吧!到教室里把碗筷放掉,等着看吧!’
两个人回到教室,将碗筷放进竹子课桌的抽屉洞里,坐在位子上拿出了书本,心里不安。不一会儿,听到在吹号了,吹的是高昂的紧急集合号。号声像一个催命鬼在大叫,使已离开食堂纷纷回到教室、寝室的学生从山上、山下都向操场上跑。操场泥泞,邵化已经站在旗杆旁的大青石上掏出手帕拭汗了。“马猴”、蓝教官、“陈胡子”、徐望北站在他身旁,两个穿草绿军衣的宪兵戴着粉红色的上士军衔牌子,佩着盒子炮,护卫在两旁。一些教职员和伙房工人零零落落挤在布告栏附近。各班整队,大家只好站在烂糟糟的泥地上。
人头攒动,嗡嗡嘤嘤,空气压抑。家霆站在队伍里看见章星老师也来了。她站在布告栏附近,脸上毫无表情。再看看邵化,那吊死鬼似的脸上罩满杀气,一大-11,两只眼睛凶光毕露。学生整队以后,他举目扫视,将三百多学生一张张阴暗的、营养不良的脸看了个遍,目的是威慑学生。接着,干咳了两声,演说起来了:“今天,先谈伙食问题。物价飞涨,伙食不能尽如人意。非不为也,乃不能也!总务主任并没有贪污,不可胡说!学生成立伙委会,俟条件成熟后可以同意。方法是:由学校批准伙委会成员,在总务主任统筹下发挥作用,避免各自为政。须提醒的是:国家收容流亡学生上学,你们理应感恩思源,不应聚众闹事。倘有害群之马,惟恐天下不乱,胆敢肇事罢课,国有国法,校有校规!”说到这里,他突然“司的克”一指窦平,咆哮起来了:“你不就是东北流亡学生窦平吗?出来,站到前边来!”
窦平出乎意外,虎头虎脑地从高三二班队伍里站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是强忍住怒气的,脸色因气愤变得毫无血色。这是个雨后的阴天,微风拂动他的头发,他像钢打铁铸似的笔直立在那里,两眼瞪着邵化。
邵化盯着窦平上下一打量,说:“窦平,昨天的事我已查清。你先打了教官,教官忍无可忍无意碰了你的鼻子,你就煽动学潮,想用罢课威胁学校,真是岂有此理!为了严肃校纪,不处分不足以平众愤。学校决定给予你大过处分,以儆效尤。布告一会儿就张贴,现在先向大家宣布一下。窦平你必须好好反省!过去,本校在前任邓宣德放纵下,校风很坏。我们掌握可靠情况,学校里可能有坏人潜伏作祟。已与稽查所、宪兵队取得联络。一有发现,立即逮捕!”他用威吓的语调和表情对着大家,又说:“学校实施军训,学生对教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更不得侮辱殴打。今后,如再发生与教官对抗或破坏军训之行为,今天处分窦平就是一个先例。学校决不姑息养奸!”
家霆气得七窍生烟,按捺不住,也听到周围同学中发出的一片不满的嘁嘁喳喳声。
邵化的镇压太突然了!他完全背弃了昨天的诺言。大家一时竞被震慑住了,没有人说话。家霆察觉窦平的脸色惨白,咬唇强忍住愤怒,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炸弹,冷冷地立在那里。章星老师的脸色也异常苍白。施永桂立正站在前边左侧,沉默着,脸上是不平静的。
人格的侮辱,比肉体的疼痛更难忍受。邵化的话,像冰水撒进了油锅。窦平忽然开12了,他脸红到脖子根,用震耳的声音对着邵化抗议道:“蓝教官打了我,昨天人人有.目共睹,你今天不但不处分打人凶手,反倒记我大过!这公平吗?难道因为他是你的舅子,你就维护他?难道我是一个家在东北沦陷区的流亡学生,无权无势,你就这么欺侮我?我抗议!”说到这里,他回头对着全体同学说:“你们说说公道话吧!我求求你们!这样欺压人能行吗?”他这条大汉,声泪齐下,使人感到他的骨节在“咯咯”响。
意识深处的神经,像引线被触发了。正义感使家霆真的爆炸了,简直粉身碎骨也不顾了!他忽然走出队伍,用冰雪崩裂似的声音说:“窦平说得对!他昨天被教官打得淌鼻血,我们都是看到了的。为什么包庇教官反而处分窦平,太不应该!”
邵化站在青石板上,脸都气歪了。蓝教官在他身旁,气急败坏,像要发作。两个宪兵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站着队的学生群上空飞扬着激愤、不平的声浪和“嗤嗤”的嘘声。窦平一号召,家霆一带头,响应的人立刻动起来了。
家霆继续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昨天学校答应处分蓝教官,今天忽然变卦了!学校里出现了宪兵,是想威吓我们吗?有热血有心肝的同学站出来!我们抗议!要求撤销对窦平的处分!也撤销昨天对高二两个同学的无理处分!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让学生管理伙食、改善伙食。要是学校蛮不讲理,我们就罢课抗议!”人群中愤愤不平的声浪更高,起了风暴。家霆话出口了,又冷静了一点,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冒失了!事先也没有同“老大哥”商量,就放了一炮!后果如何?确实已经无法考虑了。他偶然瞥见章星老师,她的脸色不好,笼罩着愁云。家霆觉得,我这样也许已经造成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但是,我不能让窦平孤立无援遭受冤屈和欺凌呀!……事情也正像家霆料到的,在他之后,紧跟着“博士”“南来雁”等都站出来了。学生队伍像火山突然爆发,“哗啦”一下全乱了。高三、高二的队伍先乱,学生们都高叫:“罢课!”“罢课!”有的嚷嚷:“抗议!”有的嚷嚷:“反对处分窦平!”“严惩打人凶手蓝教官!”学生一散,操场上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面对学生的强烈不满和反抗,邵化强作镇静。徐望北和“马猴”好像在劝他从青石上下来,避进办公室去。他摇摇头,站在青石上还在凶恶地高叫:“不准罢课!谁带头罢课立刻开除!”又高叫:“散会!大家回教室照常上课!”回答他的是学生的一片嘘声。看看实在已无法收拾局面,邵化只好带了他那伙亲信匆匆窜进办公室去了。两个宪兵拔出了盒子炮,也匆匆跟着走了。他们一定是去酝酿阴谋去了。学生们互相聚合着,议论着,怒骂着,像火石撞击着冒出火星。窦平、“博士”和其他许多同学,都上来围着情绪仍在激动的童家霆,好像他是一个英雄,向他表示同情、支持、慰问和感谢。大家谈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家霆心里很乱,渴望找“老大哥”谈谈。学校很不宁静,到处有人声,喊的、叫的、骂的。家霆突然看到:“老大哥”在前面走,忙赶上几步,追上了他,说:“我忍不住了!我为窦平抱不平,就那么做了!你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