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谈话,变得不像先一会儿那么畅开而且亲密了。程涛声似乎谈得无味了,常打呵欠,有时还看手表。过一会儿,冯村冒雨打着伞回来了。童霜威让钱嫂打来了洗脸水和洗脚水,劝程涛声休息。
程涛声倒下去就睡着了,鼾声如雷,一阵一阵由隔壁传来。童霜威想: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同冯村点起煤油灯在书房谈话,冯村就坐在为他搭的行军床上。
稍停,冯村轻声问:“刚才你们谈过了?”
童霜威把谈的大致说了,但没有提自己的犹豫不决,只说程涛声讲以后一定借重,但他处境艰难,一切都得特别慎重。
冯村听了,默默点头,稍停说:“谈话似未深入,他说的也是真话。”
童霜威问冯村同李思钧夫妇见面的情况。冯村笑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他们也是礼节性的招待。最后告诉我:总裁所著《中国之命运》一书要出版了,说这是抗战建国之宝典,博大精深,要虔诚研读等等。”
朱鹤龄家麻将声和谈笑声一直不断,使人可以想象得出一伙赌钱的男女有多么兴奋。外边天色漆黑,雨箭溅地“啪啪”有声,叫人仿佛看到雨水在地面上默默流淌。童霜威心里挂念家霆,不知家霆会不会在这时候正在过江的渡船上。孩子的性格他了解。听到冯村来了,家霆是完全有可能不考虑危险而在黑夜大雨中仍过江来的。如果这时候在渡船上,雨急水险,几江一定在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江上一定黑蒙蒙、雾茫茫,船和天色、江水融成一片,出了事怎么办啊!
蓦地,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爸爸!冯村舅舅!”
这是家霆,他打一把伞,却仍浑身淋得透湿,黑发披搭在额上,站在厅前阶下。他回来了!
“啊呀,啊呀!”童霜威心疼儿子,“今夜你不该过江的嘛!该明天早晨回来的。这种夜晚过江,太危险了!”
冯村也喷啧地迎上去,说:“快点换衣,免得受凉。”
家霆却乐呵呵地收着伞说:“‘雨后春笋满林闹,淋雨一夜一尺高’!这种雨淋了会长个儿的。”说着,靠墙边放下雨伞,要去换衣。童霜威笑着纠正:“雨后春笋满林闹,一的春风一尺高’,哪是什么‘淋雨一夜一尺高’!”
家霆幽默地笑着说:“这是我改的一句诗,不必墨守成规嘛!古人的诗改来为我所用有何不可!”说着,跑进起居室里换衣去了。童霜威笑了,他和冯村见到家霆回来都高兴非凡。这时的雨声,侧耳听来,如低吟着生命的旋律。蒙蒙的雨,还在飘飘洒洒、纷纷飚飚,使许许多多浓浓淡淡的梦境,深深浅浅的记忆,滴滴点点的情思都随着雨丝和雨声漫出脑际。两人静静地喝着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会儿,家霆换了干衣一阵风地走回来了。冯村说:“家霆,我带了一卷外文报纸给你,让你多了解些外情。”
家霆高兴,说:“我是溜回来的。信带到时已很迟了。邵化管得凶,请假不会准。今晚下雨,地上烂,明晨不会升旗。我决定溜,向同学打了招呼,万一有事会替我掩盖的。我明天一早赶回去,上午误两节课不要紧。”
童霜威说:“你这孩子,该请假的事请个假不好吗?偏要溜回来!”。冯村打量着家霆,虽只短短几个月不见,家霆脸上、身上又起了些变化。神态问更英俊老练了,身材更结实了。他明白,欧阳的事使家霆痛苦,并没有使家霆受到断丧。他让家霆也在帆布床上坐下,去热水瓶里倒了杯开水递给家霆,说:“喝一点暖暖身子。”隔屋程涛声鼾声如雷,阵阵均匀地传来,给淅沥的单调雨声和“啪…‘啪”的牌声添加了伴奏。家霆喝着开水问:“打鼾的是程老伯吗?他该改名叫程鼾声了!”说得童霜威和冯村都笑。
家霆回来,在书房里搭的行军床只好童霜威睡了,家霆则和冯村睡到家霆本来的卧室里去。那是一张大床,二人可以抵足共眠。天气寒冷,家霆的脚在被里毫无热气。听着烦人的雨声、鼾声、麻将声,两人先谈了一下欧阳素心,又谈了一下程涛声的来到及鲁冬寒的窥伺。家霆问:“冯村舅舅,你现在处境怎么样?”
冯村轻声说:“放心,他们没有理由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胡乱迫害我的!”
家霆叹口气,把学校换了校长的事讲了,谈了邵化来后的感受说:“令人窒息的空气简直使我受不了。”
冯村劝解:“争取如期毕业离开这儿去上大学吧,别吃了特务的亏。抗战初期那种比较好的国共合作的局面,现在早被当局毁坏,并且进一步在毁坏。你应当牢记当年你妈妈的牺牲,自己要时刻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