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突然响起了麻将声,哗哗的像海潮拍岸,一阵一阵传来,有时“啪”“啪”的响个不停。朱鹤龄约了朋友在家通宵“抗战”了。
童霜威说:“国共合作抗战到今天,两个人抗战总比一个人好吧?可是其中一个既要抗日又要往另一个自己人身上捅刀子,怎么行!。”
程涛声喝着茶说:“其实,抗战开始不久,老蒋就利用全国上下一致对外的形势,一直在进一步加强专制统治,想在抗战中消灭共产党。这主要表现在老蒋个人独裁势力的膨胀上。他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当了国防最高委员会委员长,可以不依平时的程序而以命令随时处理党政军一切事务。他修改了军委会原来的组织大纲,废除了原来设置的三到五人的常委会,改成一切事务都由委员长决定负责。现在遍地特务,都是对付老百姓的。这几年抗战在一种相持局面中,湖南、湖北、浙赣沿线、缅甸前线确也打了些仗,但口寇主要是在敌后扫荡共产党的军队,进行‘三光’政策。你可能不清楚,单单去年和前年,敌后消灭的日伪军就有三十几万人,那里的情况十分艰苦。不承认人家共产党,能行吗?”
童霜威赞可说:“为了抗战和民众的利益,弭止内战,发展各种抗日实力,始终是当务之急。”他想起了柳忠华夫妇在上海进行的地下斗争,想起自己离开上海得到共产党的帮助,颇有体会。
程涛声做着手势又说:“现在,农村经济衰败,民族工业破产,税捐名目繁多,商业投机猖獗,物价猛涨,货币贬值,官僚资本利用抗日大发国难财,老百姓怨声载道,想必你也看到,听到不少吧?”雨声哗哗,夹杂着麻将声,十分急促,檐上水声急急淌流,巴山夜雨,气势萧森。
童霜威点头说:“当然!”
程涛声说:“啸天兄,说实话,我们年岁都不轻了。我们为自己个人的荣辱与前程,又有多大的意思。到这把年纪,该多考虑的是国家民族的命运问题了!我早年曾经拥蒋反共,可是后来就悟今是而昨非,该怎么不该怎么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仰慕你是有识之士,饱学而爱国,我们是能推心置腹的。如蒙不弃,意成为莫逆之交。”
童霜威感动地说:“振亚先生不弃,自当从命。”
对过朱鹤龄家的牌声夹杂着隐约的谈笑声,在雨中传来。
程涛声忽然起身踱步,四面看看,忽又坐下,说:“啸天兄,冯焕章对你是很推崇的,同我谈起过你。这次来之前,我就想:一定要同你开诚布公,以心换心,畅谈国是。现在,同你一谈,果然你也是热血之士。我当年参加同盟会是一九。六年,那时是考入了广东黄埔陆军小学第二期,同学中都是些热血男儿,所以武昌起义爆发后,赴武昌参战,我们不少同学都被编人中央第二敢死队作战。现在,国事如此,仍需要当年的这种精神。如果以后有这种机会,希望你我一同并肩,不知意下如何?”
童霜威既在意内,又出意外。在意内的是自己同程涛声谈话原希望找条苦闷的出路,意外的是程涛声竞如此坦率、大胆。一时却为难了。江湖越老越寒心!心想:啊呀,我吃谢元嵩这个浑蛋的上他的当已经不止一次了!对人岂能不提防一些!万一你程涛声又是这种角色,我怎么受得了?况且,你程涛声虽有声望,现在实际也很潦倒,特务盯着屁股转。我处境不好,比你好像还略胜一筹。你自然为找出路不惜背水一战,我划得来吗?一时,既不愿放弃这种机会,又顾虑重重了;怕得罪了程涛声,又怕失去良机,略一犹豫,点头含糊地说:“承蒙厚爱,自当追随骥尾。”
程涛声说:“现在太寂寞了,有的朋友想约些志同道合者弄个时事座谈会,谈谈心,谈得有兴趣的话可以经常谈谈。不知你有兴趣不?”他把“寂寞”说成“积木”,“志同道合”说成“吱咚稻割”。童霜威听了,说:“我很赞成,不过我在江津,地方小目标大,公开来参加这些活动怕不合适。我当一个拥护者吧!”
程涛声可不是糊涂人,在童霜威略一犹豫的时候,似已看出童霜威的谨慎与动摇了。他眼镜片下的两只锐利的眼睛一眨,忽然笑了,高颧骨的脸盘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说:“好呀好呀,以后一定借重。不过,现在我处境还艰难,这不是吗?刚来江津,特务就盯上我了。我们一切都得特别慎重啊!”
对面朱鹤龄家的麻将在洗牌,压住了雨声。
开放的闸门似乎突然关闭了!童霜威是感觉得到的。他老于世故饱经沧桑在宦海中起伏沉浮过无数次,岂能没有这点敏感。只是,想起在“孤岛”上谢元嵩的当,仍心有余悸。既然程涛声缓了口气,留下从长计议的时间再慎重斟酌,还是有利的。不过觉得未能听程涛声再深谈,有点遗憾。这点遗憾荡漾心头,像浮云蔽日阴霾难开。童霜威连连点头,说:“今后愿常常聆教,常常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