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玉珠今日披了件短兔绒斗篷,戴着避风的兜帽上缀着只惟妙惟肖的长耳玉兔,红彤彤的眼睛,与她此时如出一辙。
江珘在察觉到她转身动作的那一瞬,便阖眼将视线下移,入眼便是她匀称白净的掌心,纤细的五指并拢,指腹掐着粉,像极了猫儿柔软的抓垫。
“郡主不如问一问葭月姑娘,”江珘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至极。
贺玉珠神情一怔,她没想过自己生平头一回低头示弱,会被这般冷酷无情的拒绝。
才压下去的泪意复又涌上来,贺玉珠紧咬着下唇,不肯让一丝泣音溢出,她仍旧固执地伸着手,微哑的嗓音难掩哽咽。
“我想吃糖。”
葭月起先并未察觉有何不对,她虽也会随身带些糖果子,但并不似江护卫那般纵容郡主,故而郡主时不时向江护卫伸手要糖本就寻常。
等听出她话音带颤,葭月才有些茫然心慌,抬眼便见贺玉珠泪眼婆娑,仿佛下一瞬便要哭出来。
葭月虽还纳闷,郡主好端端的怎还突然落泪,但并不敢耽搁,忙将装有粽子糖的荷包放在她掌中,细声劝道:“江护卫许是不记得带,郡主若想吃,问奴婢便成。”
贺玉珠将荷包递还给葭月,她仍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珘,松开咬得泛白的下唇,第三次开口道:“江珘,我想吃糖。”
江珘终于肯抬头看她,恰巧她眼底一滴清泪溃堤,悬在眼尾盈盈欲落。
他眸色瞬间沉凝,看不透的情绪几番起涌,等阖目再睁开时,便是平静如水。
“是,属下晚些出宫便买来。”
江珘终是狠不下那个心,她每落一滴泪,便如亿万绵针刺扎入肉,不见伤却痛入骨。
贺玉珠本就是姑娘家,做到这种地步已是极限,得了江珘应允,她并没多高兴。
她知道江珘在撒谎,装糖瓜的桑皮纸包,他自来是随身携带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不肯给她罢了。
贺玉珠定定望着江珘许久,直到候在门口的宫人低声询问时,才长舒一口气,泄气般没再试图与江珘博弈争输赢。
率先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眼尾迟迟不肯落的那滴泪,终是滴入雪中消失不见。
葭月小心地觑了江珘一眼,也不敢多言,旋即匆匆跟上贺玉珠。
魏荣已在宫门前探头探脑许久,心里早是疑窦丛生,这会儿见贺玉珠进来,忙涎着脸笑得讨好:“圣上正在暖阁候着郡主。”
贺玉珠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神态自若地略一颔首,脊背挺拔如松,她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永乐郡主。
贺玉珠阻止了宫人传报,挑开暖阁厚重的幔帐时,便见皇上正靠躺在藤椅上阖眼假寐,手里还将松未松地拿着一本书卷。
见她来,静声伺候的魏康安正要出声,却也被她嘘声制止,挥手让他退下。
魏康安无声颔首,领着殿内伺候的宫人悄声退出去,临跨出门时,一眼便瞧见皇上口中,与永乐郡主‘情分不一般’的护卫江珘,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因皇上才意味不明地提起他,又令长生卫彻查其生平,本未把江珘放在心上,只把他当个讨永乐郡主欢心玩意儿的魏康安,下意识向他投去一抹打量的视线。
圣心虽难测,但圣上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谁,这小小护卫要么借着永乐郡主平步青云,要么粉身碎骨。
本想随意打量一二,可一落眼,魏康安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凝滞。
这护卫仅着一身玄青色圆领袍,墨发束起头戴青玉冠,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是极寻常的装束,可他明明只是随意在廊下负手而立,那通身气势便直逼人生惧。
若非他确实只是永乐郡主身侧,一个身份低微的护卫,魏康安险些要将他错认成哪家龙章凤姿的玉树郎君。
察觉到魏康安的视线,江珘侧目看过去,森冷的眸光无形之中自带威仪。
魏康安顿时后背发凉,他身为天子近侍,皇子公主高官重臣见过不知凡几,在外行走也多被人捧着敬着,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护卫随意乜来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魏康安朝江珘微微一笑,亲疏得当,随即动作自然地在门边站定,他面上仍旧声色不露,心里却已然认定。
此子绝非池中物。
暖阁内,贺玉珠并不知外头暗流涌动,她在藤椅旁的绣凳上缓缓坐下。
皇上似已熟睡,并未察觉她的到来。
贺玉珠也没出声将皇上唤醒,她只静坐着,眸光描摹过他眉心的褶皱。
她知道,圣上早已经年华不在。
可她当年随阿耶离开金陵,皇爷爷仍还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距今也不过短短五年,却已须发斑白,老态龙钟。
岁月真是不饶人。
贺玉珠无声叹了口气,心底因江珘而起的酸涩被她抛之角落,起身取来薄毯准备替皇上搭上,才走回来,便见他手里的书卷没拿住,轻晃了两下往地上落。
她忙轻手接住,小心替皇上将薄毯盖好后,才坐下翻着书卷看了看。
这是一本诗经,她幼时,皇上曾抱她坐在膝上,拿着这本一字一句的教她认读,上面还有她贪耍画上去的乌龟。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尚且年轻的帝王坐在书案边,膝上坐着个梳着双丫髻,玉团子似的小姑娘,手里捧着布老虎,煞有介事地跟着念。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面白无须的宦官站在侧,笑眯了眼满口称赞。
忆起往昔,贺玉珠心底的淤塞有些松溃,忍不住笑了一声。
哪怕这极轻的动静,仍是将皇上惊醒,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迷蒙,只隐约瞧见一抹青碧色倩影逆光而坐,似在望着他巧笑嫣然。
他痴痴望着,甚至不敢眨眼,只怕她又化为青烟在他眼前消逝,他哽着声喃喃道:“云寄,你又来看我了。”
贺玉珠先是一怔,旋即习以为常地摇头轻笑,上前亲自将花眼的帝王扶起来,略带笑意地提醒道:“皇爷爷,我是阿媞。”
帝王迷蒙的双眼迟疑着随她而动,昏黄的瞳孔逐渐清明:“原是阿媞,朕还以为是云寄又来看望朕呢。”
皇上望着贺玉珠笑得慈祥,释然中却又夹杂着失落:“你皇祖母又有好些时候没来看朕了。”
贺玉珠回身替他斟茶:“皇爷爷将阿媞错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若是实在想念皇祖母,便再与阿媞说说您与皇祖母的故事吧?”
皇上哑然失笑,胸膛微颤,喉咙一阵痒意袭来,止不住的病咳倾泻而出。
他显然是极痛苦的,整个人在剧烈的咳嗽下蜷成一团,贺玉珠心疼得鼻尖发酸,轻柔地拍抚他的脊背。
过了好一阵,皇上才止住咳,贺玉珠忙把清茶呈上,他浅啜着茶水,从喉间深处溢出一声舒缓过后的喟叹。
“阿媞自小听这故事长大,竟也还未听厌吗?”
贺玉珠只浅笑着摇头,她听过太多回,几乎倒背如流,但她总愿意听帝王一遍又一遍地复述。
只有在提起皇祖母时,皇爷爷眼底黯淡的眸光才会熠熠生辉,浑不似行将就木。
帝王一生传奇,年少登基,肃朝堂清腐败改国政,力挽狂澜,一手将苟延残喘的陈国从覆灭的边缘拉回来,他的功绩足以千古流芳,却留不住年少时的爱人。
江云寄出生淮阳江氏,武将世家,盈盈玉貌倾国倾城,一袭红衣骏马,在金陵街头奔驰而过的飒爽英姿,至今仍为人所称道。
在当年也是不少郎君求而不得的梦中人,少年帝王也不能免俗,最终折娇入深宫,成了帝王第一位,亦是唯一一位皇后,一时盛宠无双。
可任谁也没想到,正直盛年的江云寄,会在花团锦簇的深宫中枯萎,她替帝王诞下长子雍王没多久,第二年便撒手人寰。
帝王哀痛,数月罢朝。
后来,同出江家的雍王妃亦是英年早逝。
人人都说,是江家女没福气,受不起那泼天荣耀,若雍王妃争气些,难保江家不会一门两皇后。
可贺玉珠总觉得,皇祖母和她阿娘一般,她们行过万里河山,见过山花烂漫,曾在草原策马扬鞭,也曾扬刀入敌阵。
她们本是自由自在的鹰隼,曾在蓝天白云下破云入海,又怎甘心折断翅膀,囚于那名为深宫的黄金笼。
帝王提起发妻,总是滔滔不绝,他盈满泪光的眸望着贺玉珠,满是难言的思念。
“你啊,你最肖似你皇祖母。”
世人总说,贺玉珠与江云寄生得像,她却知不过皮囊而已,她本生于笼中,从未见过天高云阔,与寻常闺阁女别无二致,又怎能与江云寄相提并论。
贺玉珠垂下头笑了一下,并未接话,皇上拍拍她手背,自顾自说道。
“这回徐家的事,阿媞做得很好,可得好好奖赏一番。”
贺玉珠唇边的笑意清浅,故作不知道:“皇爷爷说什么呢?阿媞可听不懂。”
帝王最喜见贺玉珠这般古灵精怪,旁人都说,永乐郡主走运,生了张与江皇后如出一辙的脸,才得圣宠无双。
实则不然,贺玉珠看似张扬随性,甚至有些跋扈娇纵,实则聪慧通透,最会审时度势。
她从堆积如山的请帖中选中梁国公府,从来都不单只为一己之私。
帝王年老式颓,皇子却正直壮年,满京将为八皇子立储的流言,本就是陷阱,徐家贪心不足,屡次挑衅皇权藐视皇家,逼促帝王杀心成焚。
可如今帝王老弱,大位未定,前朝后宫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帝王急需捏住徐家的把柄,最好是不轻不重,既能杀一杀徐家的风头,以泄帝王心头之愤,又不会牵扯八皇子,引起兄弟阋墙的惨祸。
攀污皇家郡主清誉这个罪名可轻可重,却正好遂了帝王意,既能让他以此为借口重创徐家,杀鸡儆猴,亦能稳住八皇子。
贺玉珠不过是把自己化成一把,足以把徐家剥皮剔骨的刀,递入帝王手中。
她想闭着眼睛装糊涂,皇上也纵着,摇头失笑:“说吧,阿媞想要什么奖赏?”
贺玉珠歪歪头,发髻间,碧玉鎏金步摇垂落的流苏轻晃,在她脸颊上映射出细碎的光影:“皇爷爷不是已将梁州进贡的食铁兽赏给阿媞了吗,阿媞非常喜欢。况且阿媞今日进宫,本就是来谢恩的,哪有再拿赏赐的道理?”
皇上望着贺玉珠,从她那明媚笑靥中找寻江云寄的影子。
他看着贺玉珠渐渐长大,容色越发与江云寄如出一辙,像她,却又不像她。
“就当是皇爷爷赠给阿媞的及笄礼吧。”
他欠云寄良多,便总忍不住补偿在贺玉珠身上,他曾夺去云寄的自由,就更想贺玉珠可以肆意妄为,不受条框掣肘。
“听说当日,阿媞身侧那个护卫,也颇为得力,今日可有随你进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v章晚上零点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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