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枯枝败叶的梧桐,被两人交叠着一撞,积满落雪的枝桠受不住力哆嗦着乱颤,积雪与枯叶窸窣落满地。
贺玉珠从未见过这样的江珘。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倒映着她的模样,却被熊熊燃烧的火焰裹挟,如同凶邪的困兽撕开伪装温润的画皮,终是露出凶残嗜夺的本相,张开淋漓血口,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平白升起些惧意,被欺着直往后躲,眼里因惊慌氲出水雾,可任她如何躲藏,仍是被困在他一双铁臂之中,避无可避。
“江……江珘……”她低着声嘤泣。
觉出贺玉珠的躲避之意,江珘堪堪止住动作,两人鼻息交融,唇畔相隔不过分毫。
江珘抬手轻抚过她轮廓圆润的下颌,只要略微一抬她下巴,他便能轻而易举倾覆她的唇齿。
他为方才那称不上吻的触碰欣喜若狂,也被她躲闪惧怕化作的千针万刃刺得鲜血淋漓。
那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戏耍,是旁人对他的觊觎,激起些她的独占欲,他却当了真。
眼底漫上一抹晦暗的自嘲,长指游移至艳润的唇,指腹极轻极缓地,将不应出现在其上的血痕抹去。
“郡主躲什么?”
他音色低哑,压抑至极带着些哽咽。
“郡主欺负属下,自己倒还委屈上了。”
明明是她接二连三来招惹他,诱他心生贪念,妄想得明珠垂怜时,她却在窥见他心底邪欲后,眼露惊惧慌忙抽身。
他很想不管不顾欺上去,将所有心酸苦涩尽数还她,可终究是舍不得。
江珘点点松开环抱着贺玉珠的臂膀,侧身让她离远。
即便江珘将她松开,贺玉珠仍还心有余悸,眼眶红了一圈,眼底雾气蒙蒙,长睫上还挂着晶莹,委委屈屈地吸鼻子:“你吓到我了。”
她这倒打一耙,让江珘嗤地轻嘲出声,他咬着牙,手掌几番握拳又松开,咽下弥漫至喉口的腥甜,再抬眸时,眼中平静如水。
“是,属下该死。”
他确实该死,早知她顽劣贪耍,仍放任自己沉沦至此,她不过误落花丛惊起藏蝶,他却心湖沸腾再不能寂。
瞧他这态度,竟像是在与她动气,贺玉珠有些懵,想不明白江珘这是为何,明明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
怪他生张招蜂引蝶的脸,引来些狂蜂浪蝶,一个个净像是对她视若无睹一般,当她面撬墙角。
贺玉珠越想越气,竟也没想过她与江珘本就未婚未嫁,却怪他容色惑人何其无辜。
她本也还迁怒着江珘,这会儿见他平白与自己动气,贺玉珠便更不想理他,生着胖气忿忿撞过他的肩侧,喊着葭月头也不回往外走。
她劲也不大,却撞得江珘身形踉跄。
等走了几步,贺玉珠没察觉上江珘跟来的动静,扭头回看时,便见他仍站在枯败的梧桐树下,不知何时积雪落了满头满肩。
苍天枯树,凛凛寒风吹着他本就单薄的圆领袍,满身孤寂苍凉。
贺玉珠心里抓紧,又有些拉不下面子,鼓着脸给葭月使眼色。
葭月在近前的假山候了半响,担惊受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会儿见贺玉珠一人气鼓鼓地出来,好容易才松下的一口气转瞬又提在心口。
想起江珘方才看自己那凶戾的眼神,对贺玉珠的示意少见地有些犹疑,她仍还心有余悸,嗫嚅着不敢出声。
所幸江珘并未让贺玉珠等很久,他只在树下站了片刻,旋即便迈步跟了上来。
仍是一前一后的站位,夹在中间的葭月,却隐约觉得,江护卫比以往更沉默寡言,周身的气势越发冷凝如冰。
——
宗政殿
明堂之上,须发斑白的皇上一身明黄兖服,珠旒之下龙颜不怒自威,但仍难掩病重老态,空荡的大殿中,时不时回荡着几声沉闷的病咳。
魏康安跪在蒲团上替帝王捏腿,一位身穿赭衣,宦官打扮的人,俯身在皇上耳畔低声说着什么。
“你未看错?”
皇上用帕子掩嘴,压抑的咳声接连响起,久病沉疴令他体虚气弱,连话音也沙哑低微,不细辨甚至不大听得清。
赭衣内侍笃定地颔首。
皇上半眯着眼沉吟,久久未出声,胸膛上微弱的起伏,几乎不可见。
又等了片刻,皇上才道:“去查,三日之内,朕要知他生平所有。”
宦官领命退下,殿中再无旁人,皇上像是累极,阖眼昏睡着,魏康安仍旧跪在蒲团上,手上的动作不停。
空荡荡的大殿中,突然响起皇上的哑声询问。
“你可曾见过永乐身旁那个护卫?”
皇上年少登基,掌权近五十载,哪怕如今龙体欠安,朝中群魔乱舞,藩王心思各异,实则仍旧稳坐高堂牢牢操控着全局。
方才退下的赭衣宦官是长生卫的统领,长生卫上监百官下督百姓,无所不能,是圣上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魏康安虽然年事已高,但耳朵还算灵敏,方才长生卫与圣上的耳语,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按下心中的猜测,他仍面不改色地笑笑:“见是见过,那般清隽风逸的人才自是过目难忘的,不过除去那张脸,旁的瞧着也无甚出彩,圣上为何提起他?”
皇上疲惫地睁开眼,眼珠昏黄晦暗,情绪难辨,他捂嘴又是几声闷咳,心疼得魏康安忙不迭替他端来热茶。
等清茶入喉,盘亘在心口上的那阵干痒难耐才压下去些,皇上将帕子掖在手心,双目幽空不知望向何处,半响嘶哑着声道:“永乐要及笄了,她与那个护卫情分不一般。”
魏康安心中腹诽,梨园发生的事,那可不是区区一句‘情分不一般’能够概括的。
帝王话音平淡,听不出喜怒,魏康安伴君多年,动静之间能将圣心摸个七八分,自然明白皇上未当即派长生卫取那护卫性命,十有八九是另有打算,便顺着圣意道:“本就是慕少艾的年岁,那护卫生得一副好皮囊,郡主又与他有救命之恩,朝夕相处生些情意也实属寻常。”
果然,帝王并未生怒,倒是低声笑起来:“无根浮萍,的确要比根系万千的参天大树,更好掌控些。”
见此,魏康安更将心底的猜测坐实,暗自便有了计较。
皇上也并没有深聊此事的意思,闭目长叹了一声:“光阴如梭白驹过隙,不过眨眼,永乐竟还有月余便要及笄,朕也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犹记得当年初接永乐进宫,雪玉似的娃娃,瞧着坚强,朕才抱抱她,便委屈得直掉眼泪。”
魏康安也目露怀念,颇有些伤感道:“郡主将及笄,圣上对郡马爷的人选可有定夺?”
皇上嗤地一声冷笑:“蠢货徐子清,朕将珍宝予他,却换他纵其母百般侮辱,当年政局不稳,只得委屈永乐,如今朕岂能再容徐家!杀他千百回亦不足平朕心头之恨。”
提起此,皇上便心绪激动,又是一阵急咳,半响停罢后,喘息着摊开掌心的帕子,上面腥红的血色在雪白之上格外刺眼。
魏康安吓得老泪纵横,慌得要寻太医,却被皇上挥手拦下,他一脸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抹去唇角的血迹:“慌什么,朕还死不了。”
“不必惊动旁人,”皇上甚至撑着站起身,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进不远的碳盆中,猛火腾起,火舌卷噬着丝绢,跳动的明焰映入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眸中。
“走吧,不能让永乐等久了。”
魏康安连忙滚过来搀扶,垂暮之年的主仆二人相携着,步履蹒跚地往殿外走去。
今日进宫,葭月特意替贺玉珠择了双鹿皮小靴,梨园到永乐宫也并不远,穿过梨园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行至尽头便是永乐宫,故而她未再乘鸾车。
一路走来,时有宫人停下匆匆脚步,躬身向贺玉珠行礼问安。
再一次扬手免礼后,贺玉珠借机向江珘所在的方向偷偷瞥去一眼。
他面容冷淡不辨喜怒,仿佛方才那个自嘲冷笑的人并不是他,他也一如既往在她身侧不远不近地站着,清癯身形卓然而立,只是从前总随她而动的眸光,如今却随意地凝在虚空某处,再不肯看她。
贺玉珠难掩黯然地收回视线,脚步渐沉渐慢,兜帽上的绒兔耳都耷拉下来。
朔风最能醒神,贺玉珠本就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早在她负气撞开江珘自顾自走远,回首却见他一身凄清站在雪中时,便已经后悔了。
可她自来娇矜倨傲,又何曾对谁低过头。
贺玉珠伸手摸摸嘴角,方才怒发冲冠那一下示威撞得有些狠,不但咬破江珘的下唇,也撞伤了自己,这会儿还突突的痛着。
尝出口里遗留的腥甜,贺玉珠委屈极了,低垂着头眨巴眼,不让眸中的雾气继续弥漫。
江珘怎么还不来哄她。
在她收回视线的下一瞬,江珘游移的目光复又重新落在她身上,琉璃似的眼眸漆光黯淡。
贺玉珠吸着鼻子,倔强地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拐过这个弯,江珘就会来哄她了吧,走过这条长廊,江珘就会问她吃不吃糖了吧……
可直至永乐宫门前,江珘由始至终一声不吭。
贺玉珠在宫门前站定,眼底氤氲的雾气终是凝成泪珠,她若无其事地随手抹去。
算了,本郡主大人有大量,先低个头也无甚大不了。
贺玉珠转过身,朝江珘摊开掌心。
“江……江珘,我想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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