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康安带着贤妃在梁国公府来去无痕,无人知道,深宫贵主漏夜往返宫中内外,只剩梁国公深夜跪在宫门外求见圣上而不得的消息,与大亮的天色一起飞入各家各户。
不亚于油锅中滴落沸水,滚烫的热油噼啪四溅。
人人避之不及,唯恐伤及自身。
自永乐郡主负气离开梁国公府,人人都知徐家的好日子到头了,只以为圣上会顾及八皇子,对徐家轻拿轻放。
结果当日早朝,几乎所有朝臣都亲眼看见灰头土脸的梁国公被宦官拦在大明宫外,除了圣上授意,何人有这胆子敢拦大臣觐见?
而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而拒绝梁国公觐见只是一个开始。
朝会上,雍王不改武将直率作风,明摆着替永乐郡主出气的模样,直谏梁国公藉由职务之便贪污白银八百两。
这一听就是生搬硬扣的罪名,圣上却毫不听辩,径直命人将梁国公当庭收押。
连带昨日拥趸梁国公夫人的几家,也或轻或重地吃了挂落。
今日这朝会仿佛一场闹剧,可任谁也不敢嬉笑,这是圣上在杀鸡儆猴。
这一当头棒喝彻底让所有人明白,永乐郡主贺玉珠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有多么超然绝尘。
梁国公自被押进京兆府监,便扒着门喊冤,要见圣上,不过他觉得自己冤也不出奇,毕竟任谁贪污会只贪八百两,还是白银。
只他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盼来圣上,倒是京兆尹毕恭毕敬地,带着一脸道貌岸然的雍王出现在监门外。
灰头土脸的梁国公看见一脸闲适的雍王,简直气急败坏,又不敢表现在脸上他骂公报私仇,把一张脸憋得又青又紫。
“下官见过王爷,下官为官数十载一向勤勤恳恳,岂会贪污这区区八百两?还请王爷转禀圣上,下官着实冤枉。”
雍王远远站着,乜眼打量着一身狼狈的梁国公,直把梁国公看得心里发虚,才蓦然笑起来:“国公可知参你的奏本是本王上谏的?”
梁国公一眼瞪大:“下官与王爷无冤无仇,王爷为何无故冤枉下官?”
“无冤无仇?”雍王似是听着什么笑话,失笑又将梁国公的话辗转重复了一遍。
他脸上的笑意在瞬间收敛,闪电般出手一把攥住梁国公衣襟,揪着他狠抵在狱门上:“当年你家算计本王,多年过去本王也不欲计较,偏偏你们竟还不识相辱我女儿,这就是你口中的无冤无仇?”
他本就一身书卷气,又惯爱着长衫持折扇,笑起来时眉眼舒朗温润如玉,与方将及冠的书生郎君也未有不同。
可这会儿他身着绛紫蟒袍,一身凶煞气,狭长凤眼中缀满杀意,活脱脱一个沙场杀神,直把梁国公骇得浑身哆嗦。
雍王眼露嫌弃,甩手将他搡开,居高临下地对晃倒在地的梁国公道:“你可知,本王大可以藐视皇家的罪名将你贬官夺爵,但难免让永乐落个娇纵跋扈的名声。”
“你身为礼部尚书,这么多年昧下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以这八百两白银为由,是因你只值这么多。”
“本王知这罪名关不了你几日,没关系,你的把柄本王手里多得是,本王不介意把你放出去再抓回来。”
——
这厢贺玉珠并不知金陵城短短一个日夜就变了天。
她身体底子确实好,夜里捏着鼻子连灌了好几碗姜汤,今日一起身,身上便松快了。
这会儿停了雪,贺玉珠窝在暖阁里,看荔月带着几个总角的丫头,在扫净雪的空地上踢毽子。
难得的好天气,让人心情也跟着明媚。
贺玉珠抓着一小把瓜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最终在西边廊角的树下瞧见靠树而坐的江珘,手里似是摆弄着什么物件。
冬日温和得近乎没有温度,雪停后仍还有微风弥留,带着寒意的风拂过江珘的衣带,衣袂徐徐而动。
薄光柔柔穿过云层,从他发顶泄下,仿佛一层散着鳞光的鲛纱镀与他全身,让他本就惊世绝艳的色相平添飘飘欲仙之感。
贺玉珠正想唤他过来,却见两三个丫鬟推推搡搡地向江珘靠近,中间那个生得还算小家碧玉,手里拿着枚深红色吉祥结剑穗,白嫩的脸颊上飞着红霞,欲语还羞。
如今雍王府里的下人,大多是回金陵后新选上来的,没见识过雍州那个杀伐果决的江护卫,只知道他形貌出挑,身手上佳,是郡主跟前的红人。
这几个都是豆蔻年华的姑娘,情窦初开的年纪,心里也没个怕不怕,哪怕江护卫时常一张冷脸,看着不好亲近,但他候在郡主身侧时那双温柔眼,总让人忍不住心生喜欢,喜欢便跃跃欲试地要表达心意。
“江……江护卫,奴婢叫惜春,”小丫鬟期期艾艾地,一眼一眼觑着江珘,一边双手将剑穗递到他眼前,红着脸道:“奴婢那日瞧你一直佩着的剑穗都已经磨毛破边,这剑穗是奴婢自己络的,江护卫若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只可惜她心心念念的江护卫不曾抬头看她一眼,手上的动作都未因她而停顿半分。
“不必,多谢。”
他的声音是肉耳可辨的冷淡,惜春一瞬间红了眼,却仍倔强地举着剑穗。
贺玉珠离得远,听不清那丫鬟与江珘说着什么,只觉得那柔和日光下,一坐一立相互对视的人影唯美地让她觉得眼睛疼。
只是她自己都未察觉,她原本的满脸笑意已经渐渐僵冷。
倒是身侧做女红的葭月讶异着叹了一声:“江护卫还真是不解风情,小丫头都快哭了。”
贺玉珠绷紧的脊背一松,若无其事地说:“他一个木头桩子,懂什么。”
边说着话,边努力板起脸,可那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也不知江珘又说了些什么,小丫头捂着眼跑走了。
贺玉珠和葭月一道摇头唏嘘,然后扬手朝江珘丢去一颗瓜子壳。
“江珘,你避那么远作甚?站过来些。”
江珘离她有些距离,瓜子壳轻飘飘飞了一小段路便落在地上。
听见贺玉珠喊他的一瞬间,江珘下意识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随后扶着树干站起身,枯枝上的积雪窸窸窣窣落了他一头。
江珘随意拂落肩上的,一边抬脚向贺玉珠走过来。
他在门边站定,躬身行礼:“郡主有何吩咐?”
行礼罢后,江珘站直身,颀长的身形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他也不看贺玉珠,垂头望着地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贺玉珠能察觉到江珘抬头时,曾虚看过自己一眼,她打量着他,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太远了些,你进屋里来。”
江珘被她明媚的笑容晃了眼,神思不属地走进暖阁。
他身量高,进门便挡住大半光亮,逆光而站,居高临下站着的身形伴着他那张冷脸,很有些压迫。
江珘已经站到近前,谁知贺玉珠犹觉不够,坐在团椅上笑盈盈地招手:“你再过来些,我与你说几句话。”
她一脸正色,江珘以为贺玉珠当真有何要事,躬身依言附耳过去,下一瞬发顶却传来再轻柔不过的触感,一点点细白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循着看过去,是几朵绒雪落在毯子上,许是方才遗留在他发上的,如今被她轻手拂落。
江珘忍不住侧头,微讶异地看向贺玉珠,她左手指尖还沾着雪,一下戳在他脸颊上,面上笑意似春风:“小丫头送的剑穗你不喜欢吗?”
冰凉在脸颊上化开,她的指尖还戳在他脸上,她方才竟是看见了,江珘心跳如雷,他有些急地站直身,哑声:“旁的再好,非属下所喜。”
“那你是喜欢我送的这个?”
江珘登时成了锯嘴葫芦,抿着嘴,半响才僵这脸点头。
这是贺玉珠送给他的,他很喜欢,可是哪怕他再小心看护,仍免不了剑穗褪色毛边,不复如新。
贺玉珠怕他遁逃,一把揪住他佩剑的剑身,把玩着剑柄上褪色毛边的剑穗,挑眉淡笑:“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为什么不敢看。
因为那一点嫣红的小痣在昨夜入了他的梦,他抓着那一双素白,一遍又一遍吻过红痣,在冷玉上留下一道道亵渎的痕迹。
江珘不敢看她,他怕他如梦里一般,做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
贺玉珠正要揪着他问个明白,却听侍从来报雍王下朝回府,正往蘅芜居来。
她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江珘,龇着白牙威胁:“别以为逃掉了。”
贺玉珠话音刚落,便见雍王拐进暖阁。
见雍王来,她不动声色松开江珘的佩剑,连忙扬起一张明媚笑脸,甜滋滋唤了声阿耶。
雍王跨门进来,一眼就看见离贺玉珠极近的江珘,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转而挂上笑脸,朗声问:“阿媞今日可觉得好?”
贺玉珠连忙点头,牵连发间的步摇轻晃,瞧着乖得不行:“儿早已经好啦,扰阿耶忧心了。”
雍王挤进来,江珘便借机往旁边躲。
雍王摸摸贺玉珠的额头,见确实未曾发热,才放下心来,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信手拿了颗柑橘剥,一边将今日朝会上的事当笑话讲给她听。
贺玉珠听得咯咯直笑。
父女两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人来报,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魏康安来了。
雍王把剥好的柑橘递给贺玉珠,一边哼笑了一声,找葭月要来帕子擦手:“这事儿你皇爷爷也已经知晓了,如今应是派魏康安来安抚你的。”
贺玉珠并不惊讶,圣上一向待她好,今日这事儿阿耶明摆着是羞辱梁国公,若没有圣上默许,断是不能成的。
雍王先行出去待客,贺玉珠便起身更衣,江珘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贺玉珠穿戴好到正厅,雍王正和魏康安说着话。
瞧见她来,魏康安连忙起身,胖圆的身形颤巍巍地朝贺玉珠躬身:“奴婢魏康安见过郡主殿下。”
贺玉珠快步上前虚扶:“魏公公不必多礼。”
魏康安年纪大了,圣上年已耳顺,他比圣上还要年长近十岁,已是颐养天年的岁数,若非不放心圣上,他早年便出宫荣养了。
“皇爷爷若有事,派人请永乐进宫便是,怎还劳魏公公跑这一趟?”看着魏康安稍动弹便要喘一阵大气,贺玉珠有些心疼。
她早年养在宫中淑太妃膝下,可陪她最多的还是魏康安,放纸鸢扑蝴蝶,事必躬亲,因此贺玉珠待魏康安很有一份感情在的。
“是奴婢要来这差事的,圣上也放心不下郡主,让奴婢来替他瞧瞧,”魏康安果真认真打量着贺玉珠,半响皱着眉问:“郡主脸色怎差了这许多?”
老宦忍不住唉声叹气:“天子脚下,谁知这徐家竟还如此胆大包天,害郡主受这等委屈,郡主且放心,圣上定不会让那起子恶人逍遥。”
说罢他又眉开眼笑:“圣上将寄养在徐家的那一对儿熊兽连同小崽要回来了,王爷让人安置在后院的兽房,郡主晚些去瞧瞧喜不喜欢。”
贺玉珠有些惊讶:“那不是皇爷爷赏给梁国公府的吗?”
魏康安摸着下巴笑得慈祥:“非也,这本就是圣上留给郡主的,只是徐二郎君求去代养罢了,如今郡主回来了,这兽自然也得归给郡主。”
远远站在门边的江珘闻言,不知为何眉心微皱,下意识把腰侧的锦囊藏了藏。
贺玉珠没注意他的动静,正高兴得心花怒放,等魏康安走后,便忙不迭张罗着要去看熊兽。
雍王尚有公务,便没再陪她,贺玉珠带着荔月和江珘兴冲冲往后院的兽房去。
荔月也没见过传闻中的食铁兽,心底兴奋不比贺玉珠少,嘴上也不停歇:“奴婢还说后院怎还多个兽房,原是圣上特意准备的。”
相较于心潮澎湃地主仆二人,江珘则一路无言。
不过他自来话少,贺玉珠也没觉得奇怪,倒是惦记着被雍王打断的事。
贺玉珠边走脚下边慢,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着江珘。
谁知她慢江珘也慢,两人之间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贺玉珠猛地回身,叉着腰恶霸似地拦住江珘,杏眼圆瞪,柳眉高高扬起:“你在躲我?”
江珘一瞬反应却是伸手回护腰间的锦囊,等看见她危险地眯了眯眼,才发觉自己露了破绽。
他倒也还算冷静,动作自然地略后退一步:“属下并未躲避郡主。”
贺玉珠眼色不善地,在他藏在身后的锦囊处来回逡巡。
难道她方才看错了,他实际上已经收了那丫头的剑穗?
“你藏着什么?”贺玉珠几乎把自己后槽牙给咬碎。
江珘本不欲再让这物件在她跟前显眼,但此时贺玉珠不知为何看上去极为气恼,眼睛都气红了。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无奈地从蹀躞带上,把锦囊取下,也不打开,径直捧到贺玉珠眼前。
贺玉珠气鼓鼓地把锦囊里的东西倒出来。
一个拳头大小,墨白混色,入手温润的把件滚落在她掌心。
是个已经半成的,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食铁兽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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