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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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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雪骤。

方才在花厅中还不觉,这会儿一出来,夹着雪的狂风扑天乱飞,吹得息冬的树压弯了腰,枯败的枝桠簌簌响,张狂舞动着左右摇摆。

风那样大,江珘手中的油纸伞却纹丝不动,将所有风雪尽数遮挡于伞下那一方小天地之外,细沙般的雪粒子砸在伞面上劈啪作响。

江珘一直皱着眉,时不时低头留意着脚下,尽量带贺玉珠走积雪稍少的空地。

才穿过小花园,贺玉珠便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垂下头望着被雪水沾湿的软底绣鞋,动了动没知觉的脚趾,抿着嘴没说话。

金陵冬日多雪天,未免踏雪湿鞋,稍殷实的人家进出府中内外,大多配有软轿抬送,梁国公府也不例外。

贺玉珠进门时便乘软轿入内,穿着软底绣鞋浑然不觉冷,而方才愤而离开花厅时,因怒气上头,便一时忘记这档子事。

吹着风,气上头的贺玉珠甫才有些清醒,怒气冲冲的脚步也渐渐慢下来,脚下刺骨的冰冷让她再也迈不开腿。

她有些懊悔方才拒绝了江珘让车夫来接的提议。

江珘见她停下便知为何,他微垂头打量着贺玉珠沾着雪泥的软底绣鞋,眉心皱得更紧:“雪水渗进鞋底了?”

贺玉珠面无表情地点头。

稍落后些的荔月听见动静,连忙快几步跟上来,见状也有些着急:“雪水冷得刺骨,郡主可冻不得,现时让车夫将车驾进来也来不及了。”

说着她便在贺玉珠跟前微微伏身:“奴婢力气大,不如让奴婢背着您快些回马车去?”

荔月虽习过些武,但到底是个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看上去风吹就要倒。

贺玉珠鼓着脸不动,水汪汪的眼睛一下又一下觑着江珘。

此处离停放马车的偏门还有些距离,若让贺玉珠就这么走过去,肯定免不了一场冻伤。

江珘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微下弯腰与贺玉珠说话:“属下背您可好?”

贺玉珠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闻言便点着头朝他伸手。

安静温顺的模样,乖得不可思议。

江珘匆匆看了她一眼,旋即垂眼转身,将伞递交给荔月,甚至不忘叮嘱伞面记得向贺玉珠倾斜。

随后才在贺玉珠跟前弯腰下蹲。

略等了片刻,江珘只觉得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伏上他的背,站起时他下意识掂了掂,只觉得一点重量也无。

满脸沉肃地想,她怎么这么瘦?

贺玉珠趴在江珘背上,毫不客气地摸摸拍拍,找了个舒适的地方枕上去,也不怕会不会摔下去。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背心,体温和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同透过并不厚的衣衫传出来。

体温灼得她脸颊发热,心跳落入她耳里如雷如鼓,贺玉珠忍不住抬起头,伸手揉了揉脸和耳朵,凉风一吹,麻麻痒痒的感觉才稍褪了些。

江珘以为她趴得不稳,又往上托了一下,贺玉珠便顺势将下巴搁进他的肩窝,得寸进尺地往他脖颈吹了一口热气。

他脚下一歪,险些两个人原地扑出去,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也在摇晃间贴上江珘发热的耳根,直激得江珘汗毛直立。

“郡主,别闹,”连声音都打了几颤。

江珘背对着贺玉珠,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知她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径直缄默了,不再没骨头似的扒着他,搁在他肩窝的下巴也收了回去,只用两手揪着他臂膀的衣裳。

她应是还有些不高兴的。

确实,被人如此算计,任谁都会气恼难平。

虽说方才那场唇枪舌战,看似贺玉珠占了上风,但自她踏出花厅,就一直显得有些郁郁,连话也没和谁说几句,冷着张脸朝前走,沿途一声不吭。

江珘想哄哄她,不为别的,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

垂眸看了眼微鼓的衣襟,那里藏着他买的梅花糕,这会儿仍还发着热。

江珘踌躇了一阵,将嗓音尽量压沉,试图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冷硬。

“郡主还吃梅花糕吗?”

贺玉珠觉得江珘竟敢嫌她烦。

正赌着气,揪着江珘背后的衣衫,尖着手指戳他的背,气鼓鼓道:“不吃。”

她指甲并不长也修得圆润,但她手指细长,根根水葱似的,戳戳点点竟还有些疼。

但更多的,是钻骨的酥痒。

江珘忍耐着背脊上的异样,竭尽全力讨她欢欣。

“真的不吃吗?属下排了好久。”

背后顿时没了声。

服软并不是他所擅长的,江珘正以为自己弄巧成拙,背后便被贺玉珠轻轻拍了两下,随后传来她闷闷不乐的软声。

“放我下来。”

江珘并没有立刻将她放下,直到走进可以避风雪的回廊,才矮身将她放在廊椅上,回身和她面对面。

他的身量很高,站在廊椅上的贺玉珠勉强能与江珘齐平。

她显少这样与江珘对视,竟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匆匆揉了揉泛红的眼尾,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在他眼前,嘴里咕哝着:“看在你排队那么久的份上,本郡主勉强吃一点吧。”

“谢郡主赏脸,”江珘压下唇角蠢蠢欲动的笑意,却不知极尽缱绻的温柔已经从眼中表露无疑。

他把揣在衣襟里的油纸包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看见个个完好饱满的糕点,才松了口气:“还好没压坏。”

贺玉珠也伸着脖子看,油纸包里端端正正地躺着五个圆白梅花状的小饼,花蕊点红,惟妙惟肖,正散发着阵阵梅花清香以及糕点特有的甜香。

没犹豫捡了一块慢慢往嘴里送。

她吃东西很秀气,只咬一小口,完全嚼咽下才咬第二口,脸颊却鼓鼓囊囊的,连眼睛也跟着微眯,像只无害的白兔。

她是不是哭过了。

看着贺玉珠和兔子一样红彤彤的眼,江珘心里有些发揪,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握拳又松开。

贺玉珠吃着吃着,便垂下头。

江珘的心瞬间揪紧。

果然,没过片刻,便听一声可怜巴巴的泣音:“江珘,她们欺负我。”

江珘眼瞳微睁,原本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住佩刀的刀柄,将手里托着的梅花糕转交给葭月,当即倒转往回走。

贺玉珠茫然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眼睫上,湿漉漉地,忙伸手去拽江珘:“你做什么去?”

“属下去将她们打一顿。”江珘望着她那双水盈盈的泪眼,心如同被凿了个洞,咬紧牙关才遏制自己没说出更可怕的话来。

他正经严肃的神情让贺玉珠噗呲一声笑出来:“她们好歹是一介女流,你若揍她们,算什么男人。”

江珘并未被劝住,连声音也变得冷硬:“属下眼中并无男女之分,”

只有永乐郡主和其他人。

贺玉珠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好受很多,三两口将梅花糕吞下去,捏着绣帕擦拭嘴角,一边歪着头煞有介事道:“可你若对她们动手,她们告到京畿府衙去,届时郡主我也救不了你。”

江珘却比她还正经:“不必劳烦郡主,属下自会去府衙投案自首,”只是身上沾了案子,就不好跟在她身边了。

见江珘确实没说假,贺玉珠这才有些急了,攥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敛眉正色道:“因她们而把你搭进去,不值当。”

但她眉眼一弯,骨碌碌转的眼瞳里透出几分捉狭,招手让江珘附耳过来。

江珘有些怔然。

她自幼受千娇万宠,换做旁人,早养成娇纵顽劣的性子,可偏偏她看似跋扈不好惹,却是一副最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心肠。

这样如苍山白雪般的人,任谁都不该给她吃一点苦头才对。

压下心里的酸涩,江珘依言凑过去。

贺玉珠用手捂着嘴,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但我们可以稍晚些,偷偷吓吓她们,我们像话本里劫富济贫的大侠一样,面罩一戴,谁也不认得我们对不对。”

说话时,她眼眸晶亮,如同最上好的宝石灵玉,温热的鼻息悉数落在江珘耳上,几乎让他酥了魂灵。

“好。”

得了江珘应允,贺玉珠心满意足招手让他继续背着自己走。

至于梁国公夫人和那些犯口舌的拥趸,贺玉珠并非当真心慈手软,也没那般好心原谅她们。

因为她不计较,自会有人替她计较。

——

自打贺玉珠一行人离开,整个花厅便陷入死一般寂静。

梁国公夫人摸着红肿的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徐游也一脸浑噩,其他夫人们仍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坐立难安。

洞开的房门呼呼灌风,昌平郡王妃紧了紧披肩,吐出一口寒气,打眼看着贺玉珠一行人的身影消失,才环视众人发出一声嗤笑。

“究竟是怎么生出这一副愚不可及的猪脑子?”

昌平郡王妃虽未指名道姓,却平等的嫌弃这花厅中所有人蠢笨如猪。

“我远在昌平都知道永乐郡主惹不起,你们在天子脚下,竟还没这点自知之明?”

抛却贺玉珠,昌平郡王妃是众夫人中年纪最小的,但比在场所有人品阶都高,她嘲讽得理所当然,无一人敢反驳。

昌平郡王妃接过婢女递来的清茶漱口,望着梁国公夫人的眼神中带着讥讽:“你们猜猜?今日这花厅种种,即便你们不说我不说,永乐郡主也不说,会不会传进圣上和雍王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知道。

一字不差,不会有只言片语的错漏。

方才开口拥趸梁国公夫人的夫人们,后知后觉面露惶恐,甚至有人哭叫着让梁国公夫人快想想办法。

可梁国公夫人本就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替她们想办法,正颤颤巍巍地被徐游和徐媛一同使力扶起来,她紧紧抓着徐游的手臂,望着他眼角滑过两行潺潺清泪,也不知是悔是恨。

“子清,阿娘害了你啊……”

这一番丑态,昌平郡王妃看得直乐,食指和拇指还捏着瓜子,冷笑着指点过众人:“这会儿知道怕了?你们且等着,有一个算一个,通通跑不掉。”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的心都沉入谷底,她们都知道,昌平郡王妃此话不假。

雍王妃死得早,雍王是个情种,即便未有嫡子,也不曾续弦纳妾,只将他这唯一的姑娘视作眼珠子,摘星捧月都不在话下,而另一个将贺玉珠视若珍宝的,便是当今圣上。

单雍王一人,她们都不一定招架得住,更遑论背后还有一个当今圣上。

昌平郡王妃拍拍裙裾上的碎屑,眼前则回忆起贺玉珠的脸。

她和雍王妃生得很像。

昌平郡王妃犹记得当年第一次见贺玉珠,是她出嫁那年,雍王妃犹在人世,贺玉珠才四岁,雍王妃的身体也尚未破败得那般厉害。

雪玉似的小姑娘,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忙前忙后把雍王妃照顾得极妥帖。

后来再见,便是雍王妃丧期。

雍王妃的薨殁,好似抽走了雍王和贺玉珠的精气神,好好的姑娘如同遭了风吹霜打的娇花,肉眼可见的消瘦。

听说圣上与雍王大吵一架,而后便将她接进了宫,养在淑太妃膝下,渐渐养好了性,却也被宠惯得无法无天,招猫逗狗,爬上下水,是出了名的顽劣。

当年被圣上抱着上早朝,用玉玺砸核桃,将圣上当马骑的小姑娘,一转眼便长这么大了。

昌平郡王妃有些唏嘘。

梁国公府将那下作注意打到贺玉珠身上,她是一点也不奇怪。

贺玉珠虽离京多年,可那样的圣宠,仍旧是至今哪怕任何一个皇子公主,都不曾达到过的高度,贺玉珠的封号,是皇上御笔亲封,宫里至今还留存着独属于她的永乐宫。

甚至还有传言,雍王之所以一直不曾续弦,是圣上担心继妃委屈贺玉珠,所以压着不允。

而另一个,鲜为人知,但却在金陵权贵圈中传烂了的消息。

若贺玉珠是个男儿,恐怕大陈将会出现第一个越过生父直接册立的皇太孙。

可她偏偏是个姑娘。

如今大多数人都以为,八皇子是储君最有可能的人选,实则未必。

冬月初时,皇上曾在朝会上无故昏厥,太医不敢说真话,但包括皇上自己都知道,他的年纪大了,时日无多。

他暗中急召雍王返京,一是想最后再见贺玉珠一面,二来,恐怕是要将储君的人选落下来,可其他藩王也闻风而动,打着为皇上贺寿的名义齐齐返京,以至于这次万寿节空前盛大。

这些传言,梁国公府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才决定铤而走险,一边试图稳住八皇子,一边向雍王献媚。

可他们心知肚明,不管是雍王还是皇上,都看不上他梁国公府,这不就是借着赏花听戏的由头,请了一堆夫人姑娘来打掩护,让贺玉珠和徐三公子提前相看。

若贺玉珠真与徐三公子看对了眼,即便是皇上和雍王再不满意,这事儿也八九不离十了。

只能说,梁国公府下得一手好棋,卖个儿子骗媳妇,八皇子雍王两手抓,不论八皇子雍王谁人上位,与他们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昌平郡王妃从思绪中回神,恰巧从洞开的厅门瞧见自己的夫君带着随从由远及近。

她拍拍手站起身,这群心怀鬼胎之辈也轮不到她操心。

不论是雍王还是圣上,从来都是护短至极的,她们犯上贺玉珠,成了倒也罢,如今不成,便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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