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节,严寒越深,正午时现了一阵的日头又隐入乌云中,淅淅沥沥的雪星子又开始漫天飘着。
一辆青篷马车从街市拐进坊间,在梁国公府门前停下一位眉清目秀,书童打扮的小厮率先跳下车。
正要掀开车帘时,晃眼瞥见一位身形挺拔,腰佩长刀的玄衣男子与门房说着什么。
忍不住嘀咕:“这是何人?”
车中人早已等不及小厮掀帘,而自行撩开,边踩着车凳下车边循着书童的视线看过去。
看清那人格外姝丽的面容时,忍不住略皱了皱眉,他并未把这人放在心上,随口道:“近来京中多外人,许是哪国迷路的使臣吧。”
书童倒是连连瞥眼去看,等他彻底回神,自家郎君早已疾步跨上台阶,忙撑起油纸伞追上去:“天湿路滑,郎君您慢些!”
郎君随意向朝自己哈腰行礼的门房颔首,脚下仍旧未停,低声问书童:“你确实没有听错,今日永乐郡主应邀来赴宴?”
书童举着伞追得气喘吁吁:“没错没错。”
郎君闻言,脚下越发快:“那就慢不得。”
他步履匆匆,却没察觉身后那“迷路使臣”,在听见他口中某一个称谓时,猝然抬眼朝他看过来。
眸光锐利如刃。
——
方才梁国公夫人遣出去的婢女掀帘进来,甫又带进一股刺骨寒气,惹得近前的几位夫人连连打眼看去。
婢女神情自若地从花厅边缘向梁国公夫人走去,将个什么物件递交给她。
梁国公夫人接物低头一看,先是皱眉,继而隐晦地与那婢女对视了一眼,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直到婢女笃定地略一点头,才作罢。
贺玉珠又伸手找荔月要糖。
甚至心情颇为愉悦的给徐媛分了一颗,她动作模样再自然不过,眼尾却一直留意着梁国公夫人那边的动作。
徐媛从她手里接过糖时,似乎心里仍还有些惴惴,细若蚊吟地道了声谢,眼里带着怯,瞧着像是乖巧不少。
贺玉珠没看她,她可不信这么多年没变过的徐媛,被她打一棒子吃了瘪就会学乖。
瞧瞧她和梁国公夫人那样儿,指不定在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梁国公夫人紧紧捏着手里的玉把件,面色沉凝,方才派人出去后,她一直默不作声用余光打量了贺玉珠很久。
不得不说,贺玉珠很会长,杏眼桃腮雪肤花貌,集雍王夫妇所有优点之所成,亭亭玉立,又贵气天成,不声不响时,近似一株遗世独立傲然洁白的莲。
早前,国公爷提出要子清娶贺玉珠为妻时,梁国公夫人还觉得委屈了徐游,如今看来,也不算太委屈。
贺玉珠背靠手握重兵的雍王,又身怀无上圣宠,若单论家室容貌,的确是最上乘的新妇人选,与她那惯爱风月的幺子徐游最是相配。
况且,据梁国公夫人所知,自贺玉珠回京起,已有不少夫人明里暗里在打听她,今日这般一露脸,恐怕明日立时就声名鹊起。
届时再下手,恐怕就来不及了。
可偏偏这贺玉珠的性子着实让人头疼,又本就与徐家有旧怨,日后若是进门,恐怕会搅得家中鸡飞狗跳,难以安宁。
梁国公夫人犹疑来犹疑去,挑拣贺玉珠家世相貌,性格品行,却始终没想过,贺玉珠究竟看不看得上她徐家的儿郎,或说,她梁国公府究竟够不够格对贺玉珠挑挑拣拣,她视若珍宝的儿子有没有资格与贺玉珠相提并论。
她像是很艰难才下定决心,松手将玉把件放在几案上,轻飘飘向四周丢出去一个眼神:“这戏听来听去也没个什么意思。”
立时便有人心领神会,兴致高昂地拉开话头。
“听说徐二公子当年尚未及冠便三元及第,令皇上龙颜大悦,将梁州进贡的那对儿食铁兽,赏给了国公府,是也不是?”
梁国公夫人略带得意地扬扬眉,她生养了两子一女,唯二子徐游最争气,也最得她心意。
徐游性子闲淡,不爱官场勾心斗角,她原是要替他聘商丘应天书院院长的嫡女为妻,书香世家,也好与她的子清琴瑟和鸣,可如今为了家族大计,也只能委屈他将就贺玉珠了。
“皇恩浩荡,这也算不得什么,”梁国公夫人笑得矜持,眼里的愉悦却几乎满得快溢出来。
自来拍马屁的人最会察言观色,立时明白梁国公夫人的意思,顺着她话头往下接:“夫人瞧惯了自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咱们这些没见过的可是抓心挠肝好奇得不得了。”
甚至非常和梁国公夫人心意的将话扯到贺玉珠身上。
“郡主近年远在雍州,想必和我们一样也没瞧过这奇珍异兽,夫人不如让我们大家,都借此机会开开眼?”
贺玉珠确实起了兴,她爱热闹喜新奇。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月月进祁连山,只捡着个江珘,却从未瞧见那传言中的食铁兽一根毫毛,不管徐家打着什么歪主意,见一见那异兽应也出不了错。
梁国公夫人如愿瞧见贺玉珠眼底的兴致,多年后宅沉浮,她深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
她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道:“你们有所不知,这食铁兽终究是凶兽,几百斤的身量,利齿铁爪,等闲也无人敢碰它们,也是你们来得巧,深秋时母兽才下了幼崽,这会儿正是绵软好拿捏的时候,大的是瞧不着了,瞧瞧小的倒还成。”
说着便让人用笼子去装了来。
等兽奴带兽来的途中,梁国公夫人和蔼可亲地拉着贺玉珠闲聊。
“郡主可还记得我那二小子徐游?幼时郡主可还常常和阿媛一般,追在他身后喊子清哥哥呢。”
早说过贺玉珠此人记仇,也爱搞连坐,徐媛连同梁国公夫人得罪了她,她便把徐家上下一干人等全数厌恶上了,转头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记得徐游是谁。
见贺玉珠默不作声,梁国公夫人赶忙趁热打铁:“郡主当真是贵人多忘事,不像我家子清,郡主临走前所赠的那么一个香囊,还巴巴留待至今。”
贺玉珠眯了眯眼,总算想起梁国公夫人口里那香囊的来龙去脉。
当年徐家阴谋败露,雍王愤而带她远赴雍州,徐家装鹌鹑闭门不出,唯有徐游策马追出明德门外,口口声声要替徐媛及梁国公夫人向她赔罪道歉。
贺玉珠彼时正在气头上,拿东西劈头盖脸砸了徐游一身,那香囊恐怕就是那时无意扔出去的。
而梁国公夫人方才两句话,乍一听仿佛只是寻常叙旧,可又是哥哥又是香囊的,字字句句,就差明示贺玉珠与徐游关系匪浅。
确实,大陈民风相对开放,于女子的约束甚少,和离另嫁,丧夫再蘸也是常事,但私相授受,仍旧会落人口实,为人不齿。
贺玉珠抬眸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望着她的夫人姑娘们,大多若有所思,更有些恍然大悟,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若她没记错的话,梁国公徐家嫡次子,徐游,字子清,方将及冠,通房有二,尚未娶妻。
自接到徐媛的帖子起,贺玉珠就知道徐家没安好心,偏偏来这么久也就徐媛与她争了几句嘴利。
原以为自己小人之心了,方才还怪说梁国公夫人怎么无端提起徐游,又说什么食铁兽,生拉硬扯,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显然,梁国公夫人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她才不管贺玉珠作何想,连面上的笑意也越发畅快。
这种势在必得的神情,让贺玉珠生理性厌恶。
徐家的手段果然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她虽不是自小离开金陵,但这几年在雍州自在惯了,如今坐在这明堂上,望着这一双双心怀鬼胎的眼睛,只觉得压得喘不过气。
贺玉珠微侧头看着梁国公夫人,眼尾挑出一抹讥诮的弧度:“说来惭愧,我这人记性差,不打紧的人事,通通记不住。”
她一边毫不愧疚地信口胡说,一边正大光明地用手绢擦了擦被梁国公夫人触碰到的手背,活像她是什么脏东西,嫌弃的意味表露无遗。
梁国公夫人堆笑的脸僵硬,贺玉珠的眼神动作旁人看不见,她却看得清楚,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无名火。
随着储君人选立定的流言喧嚣直上,八皇子春风得意,梁国公夫人也被捧得越来越高,已经鲜少有人敢如此驳她面子。
可偏偏贺玉珠嫌弃得明明白白,让梁国公夫人有一瞬的怔愣,甚至顾不上恼怒,只怀疑自己原先的推测到底对不对。
贺玉珠到底是因八皇子来向徐家示好,还是明知八皇子无缘帝位,来徐家落井下石的?
片刻后梁国公夫人又缓过来。
也罢,圣心难测,但人选无非就是八皇子和雍王二人择其一,只要徐家把这两人都牢牢握在手心,任贺玉珠如何闹腾也翻不出天来。
如今先让她几分,只要事成,等她进了徐家门,成了徐家妇,还怕拿捏不了她这么个小丫头?
可梁国公夫人终究是被贺玉珠气着了,脸色青红半白,又忍着怒气,模样很是滑稽。
贺玉珠品了半响,便失了趣味,于她而言,口舌之快远远不够,没见着徐家自食恶果,她远不会快慰。
百无聊赖地转着手帕,一面期待着从未见过的异兽幼崽,又开始想念她的江护卫。
江珘可比这些假人有趣多了。
恰巧两个兽奴一并抬着个半人高的,铺着棉絮干草的鎏金兽笼进来,里头传出几声嘤嘤似猫的叫声。
登时便吸引了包括贺玉珠在内所有人的视线。
兽奴将搭在笼子上的绒毯掀开,两只大小似狗的,黑白间色毛绒团,互相挤挨着缩在角落里,正张着嘴嘤嘤直叫。
贺玉珠眼都看直了,暂时抛却她和徐家的恩怨,由衷赞道:“真可爱!”
兽奴献宝似的取来去壳的嫩笋,示意贺玉珠可以给它们喂食。
贺玉珠拿着跃跃欲试,当嫩笋当真被幼兽伸爪接过时,兴奋得脸色通红,眼神晶亮。
果然还是个姑娘家。
拿捏住贺玉珠的心思让梁国公夫人郁结的心好受了些,随即亲自替她斟了杯茶,笑吟吟问:“怎么样?这一窝新生的食铁兽,郡主瞧着可喜欢?”
“好动好玩,顽皮可爱,看得出来夫人将它们养得极好,”贺玉珠意犹未尽地收回手,露出一截玉似的皓腕,指尖勾起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说话时笑眼弯弯,潋滟的眸光中终于夹杂了些姑娘家该有的天真明媚。
“这哪是我能养好的,这食铁兽娇贵得很,时日吃的竹子,都是从梁州运来的,”梁国公夫人摆手直笑。
梁国公夫人也不是真心实意要与贺玉珠讨论什么食铁兽,一边说着话,眼神就顺着她的手复又落到她的脸上,不错眼的来回看。
至少贺玉珠长得不差,也配得起子清,忍忍罢!
梁国公夫人面上的笑意越发真诚。
“这对从梁州进贡来的食铁兽,一直都是子清在照看,我原还担心这陛下赏下来的金贵玩意儿败在他手里,没想到能得郡主这般夸赞,看来他还饲养得不错。”
“郡主若喜欢,晚些便抱一只回去吧,能得郡主几分中意也是它们的造化了。”
听梁国公夫人几次三番将话头引到徐游头上,花厅内诸位夫人的神情有那么几分微妙。
梁国公府这墙头草两边倒的做派,真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了。
原以为他们早已经和八皇子是一条船,没想到他们仍打算做两手准备,今日这种种,明显是想攀贺玉珠这朵高枝,将另一半宝押到她身后的雍王身上。
徐家的东西可要不得,指不定要什么赔呢。
贺玉珠望着憨态可掬的幼兽,颇为惋惜地摇头:“徐二公子将其照顾得如此精心,想必是极其重视的,君子不夺人所好,多谢夫人好意。”
被贺玉珠几次三番拒绝,梁国公夫人顿觉她不识好歹。
正要开口说话,厚重的门帘被猛然掀起,一个身披鹤氅,乌发玉冠的俊俏郎君大跨步走进来。
他似是来得很急,眉心微皱,玉冠束起的发髻上落有细雪,书童举着伞踉跄落后很远。
“子清?”梁国公夫人眼前一亮,讶异着惊呼出声。
来人正是徐二公子徐游。
徐游并不往近前走,只萧萧肃肃地站着,清举爽朗。
他环视四周,直至一眼落在贺玉珠身上时,唇边浅笑柔和。
“此物本就是为郡主所求,从来只盼郡主喜欢,并非在下所好。”
贺玉珠望着徐游的方向,目露怔然。
梁国公夫人没想到,此时应在翰林院当值的徐游会突然赶回来,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几乎瞬间反应过来,笑弯了眼嗔道:“你这孩子,这些话私下和郡主说不成吗?”
陈国并不重男女大妨,如此当众剖白心意,只会让人觉得真诚坦率,并不惹人嗤笑。
有打定主意抱徐家大腿的,当即便明白过来梁国公夫人话中的意思,挤眉弄眼地奉承道:“大儿国之栋梁,二子亦是人中龙凤,三女也是国色天香,如今瞧来怕也喜事近前,夫人当真是好福气!”
夸赞声不绝于耳,贺玉珠似也羞红了脸,面上笑意粲然。
瞧着她的反应,梁国公夫人心底的石头彻底落下,早知这么简单,就该让子清早早往贺玉珠跟前晃上一晃。
梁国公夫人颇为自得扬声笑道:“并非我王婆自夸,天下才华共一石,吾儿独得八斗,天下郎君千千万万,均不及吾儿十之二三,我这二子一女,唯子清最优秀。”
梁国公夫人正滔滔不绝,贺玉珠的眼神却始终凝在徐游身上,准确来说,是他身后。
她盯着没什么动静的帷幔,轻声催促。
“江珘。”
随着贺玉珠话音落下,梁国公夫人的说话声,各家夫人的奉承,戛然而止。
厚重的帷幔被人掀开,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冲进花厅,一室暖意骤冷。
墨色的颀长身影执伞站在门外,俊朗英挺的眉眼冷淡,漆瞳微移,在人群中准确无误地找到贺玉珠的身影。
“属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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