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日,梁国公夫人坐庄,在国公府设宴,邀请各家的夫人姑娘一同来赏花听戏。
当今圣上虽年已耳顺,但至今未立太子,几个皇子成年后,早早便封王出藩,如今跟前只留了才及冠尚未封王娶亲的八皇子。
外头隐有传言,当今迟迟不为八皇子敕封,乃有意立其为储,而身为八皇子母家的梁国公府,自然水涨船高。
只见花团锦簇中,雍容华贵的梁国公夫人坐在上首,身边围坐着各家夫人,稍远些,坐着年轻的姑娘们,正热热闹闹的说着话,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调。也掩不住众人对她的奉承,她间或答应两声,时不时抬眼往门口张望,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永乐郡主到~”
突然,外头响起一道拖长的唱调,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花厅厚重的帷幔被缓缓撩起,厅内的众人闻声望去。
随着雪光窃入,纤细窈窕的身影微欠身走进来,一身火狐领芙蓉白斗篷,兜帽遮住了发髻,只露出一点美人尖,巴掌大的脸,柳眉之下是一双善睐明眸,绛唇在凝脂般雪肌衬托下,越发艳润。
厅内纷杂的话音骤然静下。
被众星拱月的梁国公夫人瞧见来人,顿时精神一振,眉峰不自觉上挑,往自己身旁的姑娘使了个眼色,一边笑着亲昵道:“可算是把郡主给盼来了!”
“来时雪下得大,在路边亭避了片刻,”贺玉珠一边说着,一边将狐裘褪下交给门边的婢女,露出底下烟霞色的十样锦妆花小袄,小袄修身,掐得她一把细腰不盈一握。
“哟,瞧着人都齐了,倒是我来迟了,”贺玉珠笑盈盈地环视众人,将一张张认识的、陌生的面孔通通尽收眼底。
梁国公夫人身侧的姑娘扭身探出来,眉开眼笑地迎上来:“不迟不迟,玉珠姐姐风寒未愈,肯赏脸来已是大善,当心些也是应该的。”
贺玉珠打量着她,没说话。
见贺玉珠不接腔,这姑娘也不气恼,面不改色地试图挽上她的手:“玉珠姐姐莫不是不记得我了?我是徐媛呐,姐姐未去雍州前,咱们可是最亲近的手帕交。”
“徐媛嘛,我怎么会不记得。”最亲近的手帕交,她可太记得了。
贺玉珠蓦地笑起来,伸手接过葭月递来的缠花枝银手炉,自然而然地避开徐媛蛇一样缠上来的手,一边缓步向遗留给她的座位走过去,裙摆逶迤如莲。
“徐媛,来,与我同坐。”
——
江珘站在国公府大门外,远远瞧着贺玉珠的身影消失,随后才在门房若有似无地注视下,转身离去。
“老板,这梅花糕怎么卖?”
江珘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前,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离开国公府后,江珘未回王府,他从原路折返,打算替贺玉珠买梅花糕。
点心铺子的生意很红火,他排了很久的队,还未轮到他时,老板便嚷嚷着梅花糕只剩下一笼,让后面的人不必再排队。
江珘在心里默数着人数,还有近十人,若他们都是来买梅花糕的,那一笼定是不够数的。
好在前面的人也并不只买梅花糕,临差一人时,笼里还剩约摸十来个。
可上天果然是不太眷顾江珘的。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前面那位胖圆身形的华服公子,刷一把展开手里的折扇,朗声道:“老板,剩下的梅花糕我全要了!”
江珘心里一跳,手比脑子反应快,闪电般攥住了前人的手臂。
那人吓了一跳,边上也迅速跳出几个身穿短打的家丁,神色戒备地冲着江珘吼道:“放开我们家老爷!”
锦衣公子倒是看出来江珘并无恶意,他挺挺肚皮,笑得憨态可掬:“这位郎君也是想买梅花糕吧?”
江珘后知后觉自己失礼,松开手略带歉意地颔首:“家中……主子偶然起兴想吃,不忍见主子失望,敢问郎君可否分在下一份,在下可加钱买。”
说罢,江珘便取出一枚银锭子。
锦衣公子笑嘻嘻地用折扇压下江珘手里的银锭,转头吩咐老板将剩余的糕点分成两份。
“我也是家中夫人爱吃,分你一份也无妨,钱就不必了,交个朋友吧,免贵姓贺,单名一个珧字,敢问郎君姓名?”
贺乃国姓,此人身份不简单。
江珘略一扫过贺珧那张胖脸,这面相,与贺家皇室无一人对得上数。
难道是藩王?
江珘接过老板递来的糕点,略带感激道:“在下江归鹤,多谢贺郎君慷慨。”
“家中主子尚且在等,不便与郎君长谈,还请见谅。”
说罢,等贺珧慢悠悠回一句“后会有期”后,江珘毫不犹豫转身没入人潮中。
贺珧眯着眼看“江归鹤”几下在人群涌动中消失不见,啧着声从腰间的锦囊里摸出一块银锭子,赫然就是他方才拒绝的那一锭。
方才剑拔弩张的家丁神色肃穆迎上来:“郡王,是不是他?”
贺珧噙着笑,掂量着手里的银锭子,笃定的点点头:“是他,给那边去消息吧。”
——
贺玉珠在太师椅上坐下,两手捧着银手炉,笑吟吟地抬眼望向怔愣在原地的徐三姑娘。
“徐媛,来,与我同坐。”
清鹂的软嗓不轻不重,在骤然静下来的花厅中清晰可闻,轻而易举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厅内的众人间或打量着她,眼中难掩惊艳。
鸦青柔顺的长发高高绾做髻,露出一截似玉般莹白的颈,鬓边的玉垂珊步摇,随着她款款往前而轻晃,莲步轻移间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暖香。
瞧着不过豆蔻年华的姑娘,黛眉樱口,丰容盛鬋,一身华骨端凝,只记得她甫褪去兜帽的一瞬间,满花厅的姹紫嫣红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这就是皇上常挂在嘴边的永乐郡主?啧啧,生得如此雪肤花貌,比之月里嫦娥也不为过了。”
“瞧着还没及笄吧,回头雍王府的门槛怕是都要被媒人踏破咯。”
贺玉珠随父远赴雍州足有五年,但永乐郡主的名号,任谁都如雷贯耳。
徐媛听着各家夫人对贺玉珠赞不绝口,面上好不容易扬起的灿笑有些凝固,恰巧听贺玉珠唤她,下意识便循声望去。
那贺玉珠遥遥正坐,明明笑得和煦,可不知为何,徐媛却硬生生从中品出些森冷,平白一股寒气蔓上她脊背,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徐媛?”贺玉珠歪歪头,又唤了一声,话音中带着疑惑。
徐媛一恍神,再看贺玉珠满脸真挚笑意,那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仿佛从不曾出现,她只当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生得漂亮,身份高贵又怎么样,徒有其表的草包罢了,远走雍州吃了这么多年黄沙,也没让这永乐郡主学聪明些。
徐媛心中鄙夷连连,面上热切地应声,扬起欢喜的笑颜快步走到贺玉珠身侧的太师椅上坐下。
随着贺玉珠身形坐定,各座的夫人姑娘纷纷起身行礼。
“都坐吧,说是来赏花听戏的,就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了,”贺玉珠浅笑着免礼。
因着贺玉珠身份最高,她的位置与梁国公夫人并排在最上首,其余夫人小姐环坐四周。
中央摆着戏台子在唱黄梅戏,正是《薛郎归》中,薛平贵与王宝钏武家坡重逢那一集。
因这一出插曲,贺玉珠来前聊着的话头难以再续,也不好当着她这个皇亲的面,明着讨好梁国公夫人,一时个个都缄默下来,偌大的花厅只余王宝钏哀怨婉转的低诉,在厅中旋绕。
葭月和荔月有条不紊地从随身带的提篮中取出成套的茶具,烧水、煮茶、斟茶一气呵成。
贺玉珠从不外用旁人器具的习惯,和她的名号一般人人皆知,每年汝窑新出的茶具都会有一批专门送往雍州。
因此她们也只是颇为好奇地看了两眼,暗忖,这永乐郡主果然如传言般身娇玉贵,却也没人敢多言。
“经年不见,玉珠姐姐倒是越发雪肤花貌,方才妹妹乍一看险些认不出来呢。”
徐媛满脸堆笑地打破沉默,口里说着奉承话,眼睛却细细逡巡着贺玉珠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丝毫憔悴的痕迹。
奈何不论徐媛如何横看竖看,那张精致如玉的脸上愣是寻不出一丝瑕疵。
徐媛今日是特意精心打扮过的,珠翠钗环都是最时兴的样式,明明贺玉珠没来之前,所有人都夸她生得好。
可等这会儿和阳春白雪似的贺玉珠坐在一块儿,她几乎瞬间就听出来,夸谁是真心,夸谁是假意。
“是吗,”贺玉珠笑而不答,让葭月取出紫檀木匣子放在几案上。
她用两指并着,将木匣推到徐媛面前:“许久未见,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瞧瞧喜欢吗?”
贺玉珠自来受宠,手里好东西只多不少。
徐媛眼前一亮,面上的笑意也真心不少,当即将木匣打开,打开的一瞬间,唇边的弧度瞬间凝固。
银的?
徐媛僵笑着问:“这是送我的吗?”
“是啊,”贺玉珠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阵徐媛脸上的五彩缤纷,坦然点头。
徐媛险些跳起来将匣子砸在贺玉珠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
你戴南珠羊脂玉,我戴白银彩石?
但她到底没这个胆子,忍着心里翻涌的酸气,徐媛嫌弃地盖上匣子,还得装出一副非常喜欢的模样。
瞥着葭月摆在贺玉珠跟前的,捏成兔子形状的茶点,更是差点藏不住心里的鄙夷。
抠门鬼。
徐媛面上噙着笑,主动将主桌上的几样点心挪到贺玉珠面前。
一处比不过,她总要从另一处比回来的。
她望着贺玉珠,看似满眼心疼却难掩幸灾乐祸:“雍州山荒水枯,姐姐怕是许久未尝过金陵的点心了吧,这是宫里御厨做的点心,姐姐快尝尝。”
贺玉珠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炉耳上垂挂的流苏,微微上挑的眼尾从徐媛堆笑的脸上一扫而过,答非所问道:“你今日这副头面倒是比我送你的那副要精巧些,很衬你。”
徐媛先是愣了一瞬。
笑话,她这是金镶花点翠的,你那破铜烂铁怎好意思比的?
不管心中腹诽如何,面上却不能显露,徐媛摸摸鬓角的珠花,笑得有些羞涩:“姐姐谬赞了,这是白玉堂新出的样式。”
随后又自知失言般略带抱歉道:“姐姐不知道吧,白玉堂是金陵现在最大的首饰铺子,样式新奇又好看,许多贵女都爱请他家的工匠上门定制。”
“姐姐若是喜欢,妹妹那儿还有一套,晚些姐姐一同带回去罢。”
贺玉珠只觉得自己眼瞎得慌。
口口声声姐姐来妹妹去,却明里暗里嘲讽她没见过世面,徐媛呐徐媛,你还是一如既往一句话里夹八百个心眼子。
贺玉珠先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徐媛的脸看了半响,直看得她脸上的假笑挂不住,才慢悠悠将眼神落在那几碟子点心上。
徐家做人不行,但待客之道还是有的,事关脸面,能摆在客人跟前的点心都不差,败在徐媛那张嘴说出来的话实在难听。
“你是想说雍州穷乡僻壤,我连这些点心都吃不上,用不上吗?”
贺玉珠仍旧是抱着手炉端坐的模样,眨巴着的,圆溜的眼瞳里是无比真诚的疑惑。
花厅内本就静,在座的夫人姑娘明面上自顾自聊着话,实际上个个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贺玉珠此话一出,当即便探眼看过来。
徐媛完全没想到贺玉珠会如此直言,即便她确有此意,可当着这一双双眼睛,她也没那胆子明目张胆地点头。
她即将及笄,这满屋子官僚夫人,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她未来夫家,一旦在她们眼里刻薄寡幸的形象,那可就大不妙。
徐媛心都在颤,眉眼间那点幸灾乐祸荡然无存,心虚地直眨眼,慌忙找补:“姐姐这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雍州距金陵山长水远,口味兴许大不相同,想让姐姐尝尝儿时的味道罢了。”
边说着,徐媛似自己也当了真,委屈得红了眼。
贺玉珠张嘴欲言,却听稍远些突然响起一声嗤笑,下意识转眼望过去。
“徐三姑娘这怕是多此一举了。”
时隔五六年,足够朝堂官僚更迭换代,如今坐在这花厅里的,还剩极小一部分人记得贺玉珠与徐家那段啼笑皆非的过往。
昌平郡王妃便是其中之一。
昌平郡王妃的长相颇为英气,一张鹅蛋脸,新月眉,双眼炯炯有神。
贺玉珠看过去时,她正神态自若地端着茶碗饮茶,望着徐媛的眼里夹带着居高临下的蔑意。
“三姑娘有所不知吧,近几年宫外时兴的点心都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而这点心师傅,是前几年,郡主特地从雍州送回来献给皇上的,正是御膳房的杨御厨。”
昌平郡王妃的话说得委婉,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就差扯着徐媛的脸皮笑她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了。
徐媛的脸顿时青红交加,委屈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一直作壁上观的梁国公夫人,脸色也隐有些发黑,原先幸灾乐祸看笑话的各家夫人见状纷纷缄口。
梁国公夫人那锐利眼神宛若实质,可昌平郡王妃似是浑然不觉,旁边相好的夫人连连扯她袖子,朝她隐晦地摇着头。
昌平郡王妃无谓地笑笑,跟没见徐媛那难看的脸色般,笑吟吟地又道:“而且郡主可是白玉堂的背后东家,就算当真要送头面,怎么也该是郡主慷慨解囊才对啊。”
此话一出,徐媛眼都瞪大了。
贺玉珠既是白玉堂的东家,竟送这种破烂予她?
她又羞又怒,又无地自容,方才做戏的眼泪这会儿倒成了真,扑簌簌地往下掉。
昌平郡王妃一番话说得贺玉珠神清气爽,原还以为今日这场戏,万事都得自己来,没成想会遇着这么个上道的。
这边搭好了台,贺玉珠自然不会让昌平郡王妃唱独角戏。
她面上笑意更深,伸手将那几碟子点心又推回徐媛面前:“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惯吃冷的,杨御厨做的点心我今日倒是带了些,你若是喜欢我便分你一些。”
葭月闻言,便将自己手里一直提着的食盒打开,将方才徐媛嫌弃过的,兔子形状的点心又取出一份,摆在她面前。
徐媛看着那惟妙惟肖的兔子,脸色煞白。
贺玉珠笑眯眯地捏起一块,一口咬掉兔头,随后便不再吃,用清茶漱了漱口,把徐媛晾了半天,才接着说。
“至于白玉堂的头面首饰,白玉堂确实是我的铺子,要你送我自是不合适的,早知你喜欢,我今日便另带一副新的过来了,回头你再去白玉堂,报我的名就成。”
这几乎原样复刻的动作语气,对徐媛而言,屈辱更甚,她不知所措地咬着唇,下意识向梁国公夫人求救。
梁国公夫人几乎要被这坏她好事的蠢货气死,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缓了几口气才捏出张笑脸来:“这丫头被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望郡主海涵。”
贺玉珠素来厌恶这个梁国公夫人,瞧着慈眉善目,实际上佛口蛇心,当年的事,若徐媛是从犯,那这梁国公夫人才是背后的主谋。
说来难听,徐家是靠买女儿发家的,嫡女为妻庶女做妾,大陈泱泱朝堂,徐家的姻亲上至皇家下至新科进士,根系可谓是宽广至极。
可这种姻亲关系大多薄弱,哪怕送出去的姑娘细数不清,徐家在金陵城也仍旧查无此人,直到梁国公的亲妹妹入宫,顺利诞下八皇子,才彻底翻身青云直上。
这种便利来得太快太轻松,也难怪当年徐家会盯上新鳏的雍王。
贺玉珠慢条斯理地饮茶,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不知者无罪。”
梁国公夫人皮笑肉不笑,今日这场宴,她是没想到贺玉珠肯来的。
自雍王携女进京,贺玉珠除去当日进宫面圣之后,便一直称病不出,满朝显贵世家无一不给她递过帖子,贺玉珠一律通通回绝。
昨日让徐媛递帖,也不过是出于礼数,夜里得她回帖时,梁国公夫人很是惊讶意外,按理说,依徐家和贺玉珠往年的旧怨,她应谁的邀,也不可能应徐家的,可她非但应了,今日还如期而至。
贺玉珠从来不是宽宏大度的人,梁国公夫人至今仍记得当年她那怨恨的神情,那是不会被时间冲淡的。
能促使她做出改变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八皇子。
贺家皇室子嗣颇丰,雪玉可爱的公主郡主也不是没有,可贺玉珠哪怕离京多年,也仍旧独占圣宠,如今皇上龙体欠安,为着她日后安逸,兴许会对她透露些什么,加之她今日这轻拿轻放的态度,让梁国公夫人很难不多想。
难道,圣上那边已经拟定了圣旨?
梁国公夫人越想越有些犹豫,贺玉珠可是个烫手山芋,不到万不得已,她可不想把这一尊瘟神请入府。
思来想去,她又给徐媛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召来贴身婢女耳语,看着婢女领命出去,梁国公夫人皱着的眉头也没松开。
贺玉珠眼睛放在戏台上,余光及却没错过梁国公夫人的接连动作。
伸手找荔月要了颗饴糖,扔进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
看起来,她当年还是太年轻,心太软,只是把那表姑娘远远撵回老家嫁人,没把徐家人打痛,没让他们长够记性,至今还当她软柿子,回回捏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