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的万寿将近,朝中各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各地藩王,附属小国,也纷纷遣使进京朝贺,又近年节,各家大大小小的宴席不断,自冬月初一起,宵禁暂除,火树银花不夜天,本就热闹的金陵城比以往更为喧嚣。
“郡主,不能再睡了!”
葭月掀开被褥把床上睡成一团的贺玉珠挖起来。
贺玉珠歪歪扭扭靠在葭月身上,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眼下郁着一片淡淡的青黑。
她肤色白,稍有些颜色便格外显眼。
葭月无奈得直叹气:“奴婢说您白日不能睡久,看吧,您定是睡不着,又鼓动荔月给您读话本子听了。”
辰起时,她都已经收拾齐整,荔月还半响没动静,她就知道,郡主今日定又要赖床。
正说着话,房门被推开,荔月顶着跟贺玉珠如出一辙的乌青眼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洗漱的热水。
见葭月一副没好气的模样,荔月懊恼地吐吐舌头,绞来帕子给贺玉珠净脸。
两人长年伺候贺玉珠,已是极为默契,各司其职,很快就帮她穿戴整齐。
荔月去取早膳时,葭月正给贺玉珠梳妆,拿着盒脂粉问:“您脸色不大好看,敷些粉遮一遮吧?”
贺玉珠半眯着眼点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她有些起床气,没睡好时就不爱说话。
等用过早膳,出月门时,江珘已经套好马车,正单腿曲着坐在辕座上,双目出神地望着天,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
他似有所觉,当贺玉珠由远及近时,江珘便下意识转头朝她看过来,看见她的一瞬间,冷硬的轮廓化柔,有些空的眼神也浸染上颜色。
好似坚冰上开出一朵摇曳的春花。
“郡主,”江珘跳下辕座,微颔首向贺玉珠问安。
贺玉珠木着一张脸,只随意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冷淡,却动作极其自然地走过去,朝江珘伸手。
江珘习以为常,他将轿凳摆在贺玉珠脚边,随后才小心翼翼托住她的小臂,让她借力跨上马车。
等贺玉珠钻进去,掀着轿帘的荔月把手放下,见江珘望着轿帘出神,遂朝他摇摇头,无声地做口型:“没睡醒,正不高兴呢。”
江珘垂眸摸摸衣襟,从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桑皮纸包,展开露出几颗样式不同的糖瓜。
“郡主,吃糖吗?”
没多久,轿内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只手悄悄伸出轿帘,五指并拢掌心朝上,白生生的指腹透着粉,能看见细微的掌纹。
“吃。”
轿内传来的声音有些咕哝不清,江珘听着心里发软,将桑皮纸包叠了叠,整包糖放进贺玉珠的手心。
看着那只手迅速缩回去,江珘的嘴角无意识翘翘,他已经非常清楚,用什么方式可以哄她开心。
半途折返去取糖的葭月来迟一步,远远就瞧见这一幕,她只得将自己手上的糖包收好,走近时,没忍住横了江珘一眼:“你也惯着她。”
“回头牙疼,郡主疼你也疼。”
荔月在旁边嘻嘻地笑。
葭月没说假,雍王自来娇惯贺玉珠,哭便给糖,以至害了牙病,偶尔糖吃得多便会牙疼。
这两年已经好了许多,但也曾犯过病,疼得贺玉珠满床打滚,疼了一夜,江珘便由着她掐自己肩膀掐了一夜。
江珘才翘起的嘴角又抿直,也有些懊悔:“只几颗。”
他话音才落,才收进去的手又原样拿着桑皮纸包伸出来,朝他扬一扬。
意思让江珘帮她再收好。
又磨蹭了一会儿,巳时中的街鼓敲响,马车才哒哒走出王府侧门。
梁国公府位于朱雀大街的通化坊,需得过朱雀门行一段街市才到。
这会儿已有些迟了,今日停了雪,有段时日不见的太阳悬挂在天际,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行人,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江珘坐在辕座上,一旁的车夫小心驾着车穿过街市。
金陵到底比雍州繁华热闹些,贺玉珠坐在车内掀着轿帘好奇地往外张望。
葭月捧着个紫檀木方形匣,清算着里头的东西,半响皱着眉道:“郡主,今日怎么也是国公夫人亲自宴请,咱们只随这些,是不是有些轻慢了?”
贺玉珠偷闲看了眼匣子,里头是一副银制镶宝石的头面,算不得寒酸,但也不大上算。
她嗤笑一声,面上的神情有些嘲讽:“我就想瞧一瞧,这银制的头面,戴在徐三头上会不会变成黑的。”
葭月两个无奈相视一笑,深知今日怕是没法善了了。
徐三便是昨日向贺玉珠递请帖的梁国公府徐三姑娘,徐媛。
贺玉珠幼时也曾和徐媛好过一阵。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贺玉珠自来就是个折腾人的,母亲雍王妃出身将门,原是极好的身体底子,早年还曾多次随父入阵杀敌。
可妊娠时却虚弱到卧床不起,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人生生瘦脱了形,后来近足月才轻松些。
临盆时又遇大出血,虽侥幸母女平安,但也罹患崩漏之症,好好一个人成了病秧子,一直靠汤药将养着,直到贺玉珠五岁那年便撒手人寰。
外头一直都有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大人还知道避讳,孩子可就放肆得多,随着雍王妃病逝,多少有些胆大的都指着贺玉珠鼻子骂过她“克母命”“丧门星”。
要说怎么孩子话才最伤人,用最天真的模样,说着最恶毒的话。
雍王妃去后,贺玉珠也跟着大病一场,心思抑郁,人眼看着就日渐憔悴。
落在皇上和雍王眼里,简直是心如刀绞,最后还是皇上大发雷霆,处置了几个口舌没遮拦的,这才平息下来。
贺玉珠却早已养成个孤拐性子,冷漠倨傲,拒人于千里,没人敢往她跟前凑不说,自己也不搭理人。
徐媛就是那时冒头的。
任贺玉珠如何冷嘲热讽,如何视而不见,如何戏耍作弄,愣是眼巴巴地跟在她身后来回转悠。
时日一长,即便是块石头也给捂热了,何况贺玉珠本就没什么朋友。
贺玉珠也曾满心欢喜过,以为自己真找着个知心友人,她因孝不能出门,便郑重其事地请徐媛过府做客。
谁知来人不光徐媛,还有徐媛那不知几千里远的表姐。
借着陪贺玉珠玩耍的名头,几次三番在雍王跟前卖弄风情,在外对贺玉珠亦是关爱有加,生生营造出一副母女情深来。
闹得流言喧嚣直上,连皇上都拉着贺玉珠和雍王问了好几次。
贺玉珠那时也傻,虽早已将那徐家表姑娘的心思看透,却以为徐媛也被蒙蔽,便毫不设防对她全盘托出,徐媛面上震惊,明里暗里却说尽她表姐好话。
隔天外头便传言四起,什么永乐郡主口无遮拦坏人名声,什么贺玉珠为占独宠,拒不让父亲雍王续弦,甚至更难听的比比皆是。
贺玉珠性子怪,却比谁都剔透,至此又如何会看不出来,自己哪里是找了个手帕交,明明是个黄鼠狼。
她毫不犹豫彻底断绝与徐媛的往来,可当年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心软,架不住徐媛百般哭求非要上门来与她道歉。
这一上门,又险些酿成大祸。
贺玉珠前脚放人进门,转身那表姑娘便脱光了爬上雍王的床,嚷嚷着自己失了身。
彼时正是雍王妃热孝,且说不为雍王,单为着贺玉珠日后的名声着想,这种丑事也是断断不能传出去的。
若是旁人,兴许捏着鼻子就认了,大不了悄悄纳入门当个妾,可贺玉珠偏偏是个犟的,雍王也不认此事。
最后闹到御前,由皇上做主,让宫里的嬷嬷给那表姑娘验过身,确认其仍是完璧而终了。
自此,贺玉珠和梁国公府便彻底结了仇。
趁着天气好,许多商贩也趁机出来赚些嚼用,沿街摆着许多临时摊位,叫卖声错落。
“糖葫芦,粽子糖,冬瓜糖……”
“豌豆黄,驴打滚儿……”
“梅花糕,甜馅儿的梅花糕,咸馅儿的梅花糕……”
“咦,梅花糕!”贺玉珠正和两个丫鬟说着话,突然听着什么,眼前一亮,扑腾着差点半个身子探出窗门。
但车夫技艺娴熟,哪怕行在拥挤的街市中,也一路畅行,一句话犹豫的功夫,那一闪而过的糕点摊位便被远远甩在后头。
江珘看似漫无目的走着神,但贺玉珠一出声他便察觉,果断伸手勒停马车,车还未停稳就干脆利落地跳下去:“属下去买。”
没等他转身走过去,轿帘被掀开,贺玉珠探出头来向后张望半响,随后有些惋惜地摇摇头:“罢了,过都过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下回再来尝尝。”
“属下脚程很快,郡主若担心误了时辰,你们可以先走,”贺玉珠的姿势有些危险,江珘往前走了几步,确保倘若她不慎掉下来,自己伸手便能将她接住。
贺玉珠听见他的声音,回过头身子缩回轿内,将大半个肩膀及脑袋搁在窗框上,托着腮朝他笑:“行了行了,知道你会飞。”
临近午时,被薄云缠绕的太阳渐渐开始示威,阳光普照,盈满寒冻数日的尘世。
金灿灿的日光从贺玉珠头顶泄下,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微风抚起她微散在鬓边的碎发,明眸似水,她和煦的笑靥比冬日里难得的太阳还要温暖。
江珘被她笑得耳根发烫,飞快眨眨眼以掩藏慌乱:“属下不是会飞……”
猝不及防,一根纤长白腻的手指竖在他唇边,江珘的话戛然而止。
贺玉珠朝他嘘声:“知道知道,那叫轻功,下回吧,你把我送到便回王府去,阿耶还等着你呢,不必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
说罢,贺玉珠一脸坦然地收回手,掌心向内挥了挥:“走吧。”
江珘无声颔首,也不好告诉贺玉珠雍王安排的任务昨日就已经完成,便没在犹豫,转身往车前的辕座走。
直到坐上辕座,车夫很快将马车驾起,冷冰冰的寒风拍在脸上,才吹散江珘满脑子混沌。
他就那么坐着,然后突然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
她许是无意,指根内侧不慎与他唇锋相碰,也只一瞬的事,她的手收回也快,若非馨香遗留,那一点细腻的触感仿佛只是幻觉。
江珘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他有些无措地按了按鼓动的心跳。
醒醒,她不是你能肖想的。
与此同时,贺玉珠缩回轿内便闷声不吭,两手交叠,双眼发直地望着前面晃动的轿帘。
葭月和荔月以为她正为没吃上梅花糕而不高兴,便笑着哄她:“晚些回来奴婢替您留意着,遇着便买啊。”
贺玉珠支支吾吾地胡乱应声,藏在袖下的手却无意识地,来回搓着食指指腹内侧。
那里有点发烫。
轿内轿外,人人心思各异,却都没注意涌动的人群中,几个看似寻常的百姓,探头张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等江珘若有所觉回眸望过来时,原地只余商贩叫卖百姓行走,再无半分异样。
穿过热闹的街市,往左一拐便是通化坊,坊中正朝大路的便是梁国公府。
江珘率先跳下辕座,将轿凳摆好,才伸出小臂借贺玉珠把扶,等贺玉珠稳稳落地,两人均已神态自若。
贺玉珠望望梁国公府巍峨的朱漆大门,在小厮急急迎上来前,回首朝江珘笑道。
“江护卫今日可得早些来,莫要让郡主我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