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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雍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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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清粼粼地笼罩四周,寒气四处弥漫。

江珘左手提着食盒,略慢一步跟着小厮往大书房的方向走,他视线平直地往前看,面上的神情,自离开贺玉珠的蘅芜居,便逐渐归于平静,甚至淡漠。

穿过幽帘水榭便是前院,再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便是大书房。

小厮先行轻叩房门:“王爷,江护卫到了。”

房内间或的说话声因他的到来而沉寂。

江珘略垂下眼,盯着地面瞧,灯火透过纱窗照出来,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隐绰的光影。

片刻后,内里传出一声,“进。”

小厮推开房门,躬身道:“江护卫,请吧。”

江珘迈步走进去,迎面便是一张堆满书卷的宽大书案,案边堆放着两个硕大的长柄圆锤,案前站着两人,身穿短打车夫打扮,书案之后,一位手持书卷,戴着圆顶幞头的书生闻声抬头,露出一双狭长锐利的眼。

他随手一指书案对面的太师椅,浅笑道:“坐。”

江珘不远不近地站着,抬眼一扫书案前直愣愣站着的两人,摇摇头视线平直往下,看着地面绒毯的花纹,身形纹丝不动:“王爷请讲。”

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一身书卷气,面容清隽雅逸,言行举止文质彬彬的儒生,便是当朝凶名在外,战功赫赫的戍边战神,雍王。

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文弱无力的书生实则力大无穷,上战场时惯用的武器非刀非剑非长枪,而是一双重逾百斤的玄铁金刚锤。

一锤能把人生生砸成肉泥。

贺玉珠无疑和雍王生得极像。

都是干净柔和,极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面相,只与雍王细长微挑的瑞风眼不同,贺玉珠生了一双圆圆杏眼,许是承自早逝的雍王妃,满眼灵动生意盎然,与雍王眼底那股平静细流下的波涛汹涌截然相反。

江珘不肯坐,雍王也不强求。

眯眼扫过他手里提的食盒,唇边不咸不淡的笑意渐深:“这是永乐让你带来的?闻着味儿像是她小厨房做的蟹肉面?”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书卷放下,亲自动手把台面上的杂物往旁边归拢,腾出一块空位来:“用的是陈妈妈腌渍的糖蟹吧?”

江珘提着食盒的手一紧,转而往身后藏,冷着脸把雍王呼之欲出的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确实是郡主所赐。”

雍王被堵得心梗,讪讪与身侧的军师目光幽怨地对视一眼。

随后装模作样地复又拿起方才放下的书卷,眼神恋恋不舍地往江珘藏在身后的食盒上溜转,一边摸着光洁无须的下巴,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

“既是如此,寻你来也不过是想问几个问题,问罢你便回去吧,省得面冷成坨。”

不等江珘答话,雍王朝书案前站着的,两个车夫打扮的人一扬下巴:“这俩废物看管不利,叫你今日截留下的几个活口,吞毒自尽了。”

对于这个结果,江珘并不意外,即便他已经提醒过他们,刺客身上兴许藏有毒物。

不过他只负责将人截下来,刑讯撬口之事与他无关,他将人活着交到雍王的人手里,如今人死了,即便雍王发怒,也落不到他头上。

果然,雍王找他来也并不是兴师问罪的。

提起这事,因贺玉珠而起的那点笑意也消逝,他皱着眉道:“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当时与他们交手,可有什么发现?”

江珘皱着眉,回忆今日与刺客交手的细节:“皆是死士,招式路数并未发觉明显指向,身上应也不曾有什么标记记号。”

这便是无迹可寻的意思了。

雍王仰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没说话但显而易见面色不大好看。

他不自觉地用手里的书卷轻敲台面,不死心地追问:“刀剑衣着呢,都没有发现吗?”

江珘摇头:“皆是寻常。”

两个车夫打扮的侍卫眼瞅着江珘摇头,心底最后一点希冀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地绝望。

没有标记,没有特殊武功路数,连衣着刀剑也是寻常,偏偏唯二的活口因他们的疏漏吞毒自尽了。

王爷不会放过他们的。

两人几乎可以预见今夜就是自己的死期,腿脚发软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站得离他们不远的江珘眼皮一掀,冷淡地瞥过两人,蓦然开口道:“不过,那个刺客首领,似乎认得我。”

这不是他和这两个侍卫头一次共事,虽然他们和以往雍王派遣给他,名为帮忙实则盯梢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他们除了私底下爱呈口舌之快,至少能听指令,不会轻举妄动,给他徒增麻烦。

总而言之,江珘心知,自己要继续留在贺玉珠身边,那日后替雍王处理这些事的时候就不会少。

留两个还算听话的人,至少不会拖他后腿。

雍王正要命人将那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带下去处理掉,恰巧被江珘这话扰乱了思绪,眉峰一挑,追问道:“认得你?”

江珘瞥见这他和贺玉珠如出一辙的动作,眨眼间眼神柔和了几分,说出来的话也多了些真心:“他们应也听见了,刺客动手前曾说过一句,‘中计了,不是雍王,是那个姓江的侍卫’。”

他并未细说,但雍王听得明白,他与军师快速对视一眼,脸色几近发青。

军师的眉头也拧成一团,再次追问:“你当真听见了?”

这次不光江珘颔首,两个侍卫也忙不迭点头。

雍王之所以对此事如此在意,皆因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刺。

自打皇上龙体欠安的消息外泄,继而雍王带贺玉珠启程返金陵贺千秋,从雍州至金陵,沿途前前后后共有五队人马前赴后继,大有势必让贺玉珠父女俩死在回京途中的意思。

幸而雍王本就身手不差,身边的近卫也均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除却第一回猝不及防被伏受了些轻伤,引得贺玉珠勃然大怒外,此后再来的刺客均没讨到好处。

奈何来人都是死士,一旦被俘无不即刻吞毒自尽,以至于雍王对幕后指使一直没有头绪。

如今,自他们回京已有大半月,一直未再有刺客出现,雍王虽未放下提防,但多少有些松懈,而他今日要往正定的南大营验兵,是两日前便定下的。

怪在昨日,他突然收到一封没有来处的秘信,信中提醒他有人打算在他返程的官道上设伏。

时间地点,就连人数亦写得清清楚楚。

雍王没想到,天子脚下此人竟也如此胆大包天,与军师一合计,不论这消息是真是假,亦来个将计就计。

遂有今日江珘假做雍王,反将刺客生擒一事。

那刺客口中的“中计”,乍一听并不奇怪,可他能认出江珘,却是大大的不妥。

江珘是贺玉珠的贴身护卫,除却极少的几次替雍王办事之外,他并不常在外走动,就连雍州也没几个人知他姓名长相,若刺客能一眼将他认出,甚至知道他的名字,那这背后的意味,可就令人细思极恐了。

整个书房几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雍王和军师脸色难看至极,两个侍卫惴惴不安地吞咽口水,唯有江珘神情一如既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王爷还在里面吗?”

外头传来女子轻柔的话音,向房内这一潭死水注入生机。

雍王原以为是贺玉珠,抬头便挂上一副从容笑脸,扬声道:“进来。”

江珘只侧了侧耳,仍旧头也不抬地研究绒毯上的花纹,他听得出来,来人并不是贺玉珠。

果然,贺玉珠跟前的葭月穿着厚厚的斗篷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手里提着一个一大一小两个食盒的小丫鬟。

雍王瞧见是她,眼里闪过一瞬失望,面上神情不改,温声问:“怎么是你?”

倒是雍王身侧的军师快步迎了上去,伸手去接丫鬟手中的食盒。

大书房没置地龙,冷瑟并不比外头冰天雪地好多少,因此葭月并不脱斗篷,她将较大那个食盒交给军师,随后福身向雍王行礼:“回王爷的话,是郡主听说王爷尚未用晚膳,便吩咐小厨房做了些,让奴婢送来。”

“顺便让奴婢与王爷说一声,明日梁国公府上的徐三姑娘请郡主过府赏花听戏,郡主应了,需得让江护卫早些去接她,请您明日莫要久留江护卫。”

验兵,短则三日,长则五日,江珘近日都不得空,故而贺玉珠才有此一说。

雍王听着前半句时,眉飞色舞,没留意葭月手里的小食盒,指挥着军师将大食盒里的膳食端出来,比着桌上的烧鹿脯,羊肉锅子,以及皮薄馅大的芥菜馄饨,不无得意地把江珘藏在身后,那略显寒酸的小食盒看了又看。

继而听着后半句时,得意的神情僵在脸上,与复又青绿的脸色糅杂在一起,显得有些一言难尽。

葭月抿着嘴没敢抬头看雍王的脸色,说完便匆匆行礼告退,走前又折返至江珘身边,将另一个食盒交给他。

低声道:“郡主说面食不能久放,等你能回去吃用时,口感怕已不大好,这是郡主让我另带的几样小菜,江护卫将就着吃些,这面便交给我顺路带回小厨房吧?”

“多谢郡主,”江珘接过食盒,却没将另一个还给葭月:“不必麻烦,明日我会亲自送回。”

见江珘不愿,葭月也就颔首作罢。

反正他自来就是个古怪人,成日里沉默寡言,看谁都是些一副冷淡模样,也就郡主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待葭月离开,雍王仍还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江珘手里的两个食盒,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江珘抬起头,与雍王的视线撞个正着,坦然与他对视。

雍王一瞬尴尬后,猝然收回视线,一脸认真地和军师说:“瞧瞧,永乐真是心地善良啊!”

江珘目光淡然地从雍王满桌佳肴上一扫而过,不卑不亢地拱手:“王爷若无要事,小人便先行告退了。”

雍王一脸悻悻然:“行,你且回去吧,你所言我心中有数了。”

又指着两个木头桩子怒斥:“你俩废物也给本王滚下去领三十军法。”

两个近卫如蒙大赦,忙不迭谢恩。

话音刚落,雍王又不放心地对江珘叮嘱道:“今日此事,你回去不必向永乐提及,省得她一不高兴又把账算在老八和徐家头上。”

说到最后,他的话音几乎有些唏嘘。

雍王这个‘又’字,用得很微妙,江珘并不知其意,但他并不是爱追问的性子,遂无声应允。

直到房门推开又关上,屋内只剩军师和雍王两人。

军师默然收回盯在江珘身上的视线,沉声问:“王爷当真打算抬举他?”

雍王表情倒是轻松,慢条斯理地吃着晚膳,脑中却浮现江珘那张格外深邃昳丽的脸。

江珘长得不像陈国人,反倒是与旁边的齐国人一般高鼻深眼,轮廓深邃惹眼。

当初贺玉珠将他带回来时,雍王便派人去摸查过他的底细,只知道他是从芝兰阁逃出来的,再往前便是仿佛一张白纸,什么痕迹也无。

他曾再三审过那老鸨和牙郎,也只说是从北街将他捡来的,看他生得好。

见雍王久久不语,军师有些急,恳切道:“不说此人非我族类,其心异否,便是他那张脸,对我们而言也是毫无益处,若有人加以利用,其后果不堪设想!王爷三思啊!”

“你方才又不是没瞧见,永乐给她阿耶我送晚膳都不忘给他一份,永乐这会儿正喜欢他,你怎能让我去扫她的兴?”雍王唉声叹气,语气酸溜溜的。

随即又大咧咧地拍着军师的肩,拉他与自己一同用膳。

“你且放宽心,不过是个奴才,留着也无碍,若他有异心,甚至不必我动手,永乐也不会放过他。”

江珘从大书房出来,并未回他在外院的住所,他按着原路返回,孤身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穿过幽帘水榭,回到贺玉珠的蘅芜居,在离她寝房不远,一处休憩的石凳上坐下。

青石板路上的积雪已被扫净,檐下积着冰棱,暖黄的烛光透过纱窗照在地上,葭月已经回来了,主仆俩在屋里细声说着话。

江珘默默打开提了一路的食盒。

盒底隔层都装有碳火,里面的饭食随着食盒开启,慢腾腾地升着热气。

两个小食盒一模一样,一个装着蟹肉面,一个是蒸好的豚肉,片成肥瘦相间的薄片,以佐料拌匀,盖在满满一大碗粳米饭上。

他用筷子拨了拨,面还没冷,只是凝成了坨。

江珘挑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周身孤寒,唯有手里这一碗面,温热如初。

等屋内动静渐歇,江珘才动动因久坐而僵直的腿,提着食盒,没入骤来的大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新文日常卡顿,呜呜呜,

感谢在2023-02-23 03:32:19~2023-02-27 04:3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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