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灰暗的日子,贺玉珠也不知道江珘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见他时,他多是昏沉睡着,却也听过他声嘶力竭,泣血般的惨叫,她看着郎中替他剜肉去腐,断骨重接,看着他几次三番命悬一线,却都拼着一口气撑了下去。
她以为他要好了。
医治他的郎中却叹着气摇头。
“郡主不曾见过瘾君子吧?”
“早着呢,药瘾还不曾发作过。”
“五石散,摧人心智。”
“即便救活过来,这人也算是废了。”
他第一次药瘾发作时,贺玉珠派出去的人,比着他的衣样子,翻遍雍州的秦楼楚馆,找到了江珘的来处。
芝兰阁,雍州最大的男色艺苑,可惜已经被一把火烧毁了。
就在贺玉珠救下江珘那日。
所有人都拦着贺玉珠,但她还是看见了。
房门洞开,房内陈设还算完整,而他的四肢被绳索牢牢栓在床架上,口里堵着棉布,双目通红,他发疯似的扭动挣扎,将上好的檀木架子床拉拽得吱呀作响,手脚挣不动,被粗糙的麻绳磨得鲜血淋漓,像是不觉痛似的,将头后仰着用力砸床,已经结痂的伤口被撕裂,雪白的亵衣上晕出大片血红,他死死咬紧口里的棉布,闷在喉咙里的嘶吼声传入贺玉珠的耳里,听起来是那样绝望痛苦。
郎中站在贺玉珠身后,后怕得直抹虚汗,问贺玉珠要不要给他点药。
贺玉珠自然明白,郎中口里的此药非彼药。
“若不给,他会死吗?”
“郡主有所不知,这药瘾发作起来,如同万蚁噬骨,万针穿心,万刀裂皮,那种痛苦无法言喻,等闲人熬不过去,严重者,也有性命之忧。”
“不会死,就不给。”
他可以。
贺玉珠确信。
就凭他那浑身的刀窟窿,就凭他到现在也不曾开口求药,就凭他现在正望着她的眼里,有绝望,有痛苦,有坚持,唯独没有渴求。
那次发作过后,他昏迷了很长时间,再睁眼时已经能开口说话,他却不再记得自己来往何处,姓甚名谁,也不记得那句“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他说他没有去处,身无长物,救命再造之恩,唯有以身报之。
“跟着我的人,可不能是个瘾君子,”贺玉珠许他,待他脱胎换骨之日,便是他报仇之时。
贺玉珠说她名玉珠,便给他取名为珘。
珘者玉也。
她还说贺是国姓,无法随意予他,便取江字,随她早逝的母妃姓。
他便有了新的名字,江珘。
趁着江珘清醒的间隙,贺玉珠命人将捆在床架子上的麻绳换成了上好的绸带,床榻间垫上厚厚的被褥,她有时也会来和他说话。
江珘靠着这些,治好了伤,也熬过了一次又一次药瘾发作。
说来也奇怪,那次发作过后,再次发作的间隔便开始逐渐加长。
郎中说,应是贺玉珠遇到江珘那天,就已经发作过一回,所以她后来见那次才格外凶险瘆人,所幸那次贺玉珠执意没给药,让他熬过了坎。
等发作间隔开始向一个旬月递增时,郎中欣慰的宣布,江珘已经基本与常人无异。
贺玉珠说到做到,次日大早,便从雍王手下挑出一列卫队,带着江珘嚣张跋扈的将雍州掀了个底朝天,将潜逃的老鸨和贩售人牲的牙郎,一同押入牢狱。
自此,永乐郡主身边便多了个冷面话少,却相貌俊秀的贴身护卫。
“当初,几乎所有郎中都说江护卫没得救了,您为何执意要救他?”
葭月脱下披风,抖掉上面的细雪,一边轻声问。
她也没等贺玉珠的话,自行从食盒里取出顺道带过来的晚膳,一一摆上桌。
小厨房也剥糖蟹做了一道蟹蒸蛋,葭月盛出一小碗粳米饭,倒扣在蟹蒸蛋上,用汤匙拌匀,再撒上细碎的芝麻增香,最后放到贺玉珠跟前。
“今日您没说想吃什么,王爷也一直未归,奴婢便自作主张让小厨房做了羊肉锅子,用炭炉煨着也可以烫些冬苋菜吃,天气冷,吃吃锅子也暖身。”
贺玉珠也在想,她为什么会救下江珘。
“为什么?当然是他长得好看,不说雍州,便是金陵也难找他这般俊俏英气的,”贺玉珠舀一口拌饭送进嘴里。
蛋羹鲜嫩,蟹肉绵软,蟹黄和芝麻入口生香,再吃口涮羊肉,满口咸鲜,滋味好得贺玉珠直眯眼。
贺玉珠透过腾腾雾气,笑盈盈地望着清冽月影中逆光而下的人。
江珘捧着满满一怀腊梅越走越近,入眼便见这样一副场景。
暖黄的烛光映得满室温馨,炭炉上的羊肉锅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宛若天边明月的姑娘端坐在桌边,歪头望着他笑颜如花。
“回来啦?”
方才滞在心口的绵软突然化成了水,柔得不可思议。
江珘捧花的手紧了紧,避开贺玉珠的眼睛,将这令人头晕目眩的场景从脑中用力抹去。
“不知郡主想要多少,便只折了这些带回来,若不够属下再去,”他站在门边,怎么也不敢抬腿跨进那温暖如春的房舍,破坏那梦般的场景。
比起江珘的拘谨,贺玉珠甚至算得上悠然自得,眼神晃晃悠悠地,从他满怀嫩黄带粉的娇花上划过,最后将他整个清癯颀长的身形纳入眼中。
“站在门口做什么,你辛辛苦苦折一回,不亲自送到我手中吗?”
听她话音中带着笑意,那种坐立难安的感觉顿时复又卷土重来,他终是没犹疑多久,抱着花一步步走进那温暖馨香的不归路。
江珘捧花走进,在贺玉珠伸手去接时却又侧身避过:“花上沾着雪。”
贺玉珠并不在意花枝上化冻的雪水有没有沾湿她的衣衫,欢欢喜喜地从江珘手上接过,捧着花细嗅那一股寒香,毫不吝啬地向他展现笑颜:“多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她的眼眸中烛火辉映,笑靥粲然。
江珘眼睫微颤,他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忍不住翘翘嘴角,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借花献佛罢了。”
这一笑,如同蒙尘的鲛珠洗净铅华,粲然生辉。
贺玉珠从满捧花中择出一支,递给江珘:“你笑起来很好看,应得多笑笑。”
瞅见那一支仍带着雪露的腊梅,江珘耳根处一瞬间蔓起薄红,才翘起的嘴角瞬间抿直,接过花,闷声应了句好。
贺玉珠饭也不吃了,抱着花站起身,扬声让葭月寻几只花瓶来,她亲自执着剪子修剪花枝,手上忙个不停,口里还嘀嘀咕咕的。
“这一瓶放床头,这一束放高几,那一捧放书案……”
自己送出去的东西被如此珍视,江珘说不出他心里如今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那一汪水掺了蜜,甜得他头晕目眩。
贺玉珠忙碌着,正想让江珘把蟹肉面吃了,便见雪地里一道身影由远及近。
来人躬身向贺玉珠行礼:“见过郡主,王爷已回府,这会儿派小人来问问江护卫可得空,请他到大书房说几句话。”
原是雍王跟前的小厮。
贺玉珠乜了那小厮一眼,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漫不经心地问:“阿耶这会儿才回府?”
比江珘要晚足足一个时辰。
小厮点着头,只说雍王在路上有事耽搁了。
贺玉珠没再多问,她清楚,方才江珘急着赶回来,定是有事还未交接完毕。
“那你去吧,你今日辛苦,晚间便不需再来守夜,回去好生歇歇吧,”贺玉珠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转而又叮嘱道:“记得把面带走,若面冷了便不必再吃,让小厨房另做些吃食罢。”
江珘颔首应声,从葭月手里接过装着蟹肉面的食盒,跟着小厮跨出房门。
“郡主再去吃些吧,这花枝奴婢来剪,”见江珘走远,葭月靠近贺玉珠跟前,担忧地望着她。
贺玉珠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她捡起一支腊梅,细心用棉帕卷走花蕊上的雪露,一边说:“将这一瓶摆在书案上,顺便将那些帖子取来,瞧瞧都是些什么人送来的,念我听听。”
葭月点点头,抱起瓷瓶小心翼翼地搁置在书案上,又把一叠叠名帖搬到贺玉珠近前,一本本翻着看,念给她听。
雍王府没有女主人,故而给贺玉珠递帖子的多是官宦贵女。
“这是怀盈郡主送来的,邀您冬月十一到平南王东郊的温泉庄子游玩。”
“没兴趣。”
“这是张太傅府上三姑娘给您递的帖子,邀您十五到翠微阁听曲儿。”
“不去。”
……
随着贺玉珠一声声干脆利落的拒绝,葭月手里的名帖很快见空,她捏着最后一张翻看,莫名笑出一声:“这是梁国公嫡三姑娘今日才递来的帖子,请您明日过国公府赏花听戏。”
贺玉珠闻言手下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梁国公府?最近喧嚣尘上,未来储君八皇子的母家?”
葭月单独将这一张捡出来:“是。”
贺玉珠冷哼一声:“这么多年过去,徐媛胆子倒是大了不少,上赶着触我眉头。”
边说着,眼底眸光渐冷,手底咔嚓一刀剪下花枝。
“那就她了,杀鸡儆猴,总要挑个有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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