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丫鬟们三三两两的抬着梯子,将挂在屋檐下的灯笼点亮,外头风雪正盛,呼啸的寒风震得纱窗簌簌作响,带着几声模糊的交谈透进屋内。
房内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贺玉珠将装着糖蟹的碟子,以及银制的蟹八件推到江珘面前,随后收回手,托腮含笑望着他,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江珘能感觉到贺玉珠在看他,他甚至觉得被她视线所及之处,都在隐隐发着烫。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除此之外,女子闺房的陈设也不是他能胡乱打量的,飘忽不定的眼瞳只好落在眼前那碟糖蟹上,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识想握紧佩刀,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他的佩刀在净手时被他解下来放在不远处的盆架子边不记得拿。
没了寄托,江珘只能徒劳地将手握紧又松开。
贺玉珠自幼失恃,十岁便随雍王出京就藩,长在雍州,性子并不似金陵的闺阁小姐那般娴静,雍王只她一个女儿,娇惯得近乎无法无天,生平最大的乐趣便是将人戏耍得团团转。
原先,贺玉珠的戏耍对象非常广泛,上至父亲雍王下至小厮丫鬟,后来多了个木讷少话的江珘。
她总是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让江珘那张漂亮冷脸破功。
身为贺玉珠的贴身护卫,江珘成日与她形影不离,也曾进过她的闺房,但却是头回两人距离如此之近。
他们的膝头相隔不过分毫,她轻缓的呼吸声在他耳侧荡漾。
鼻间忽然捕捉到一缕若有似无的女儿香,江珘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跟着贺玉珠已有两年,本以为两年过去,如今又回到金陵,会有更多新奇的人事吸引她的注意力,可如今看来,她显然对他依旧兴趣盎然,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江珘认命似地叹了口气,捡起一支长柄斧,望着晶莹剔透,挂着糖霜的蟹,推测着用途。
他踌躇许久,最终依然无从下手,抿着嘴,无奈中夹杂着窘迫道:“郡主,属下当真不会剥螃蟹。”
“没关系,我教过你就会了,”贺玉珠面上笑意不减,轻轻巧巧从他手里抽走长柄斧,拿起蟹剪递给他:“用这个先把蟹腿和蟹螯剪下来。”
江珘迟疑着依她所言去做,提防她心血来潮的作怪。
剪下蟹腿和蟹螯后,贺玉珠又将抽走的长柄斧和一把精致小巧的小锤递过来。
“这是腰圆锤,用锤子沿蟹背壳的边缘轻轻敲打,然后用长柄斧掀开背壳和肚脐。”
江珘听得极认真,微躬着身,握惯刀枪的手似模似样地拿着小锤,试探着在蟹背上轻敲,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唯恐使大了劲将脆弱的蟹壳敲碎。
他满脸严肃认真,眉峰不自觉皱起,这一板一眼的模样,竟让贺玉珠从他那张清冷隽秀的脸上看出一丝木愣愣的傻气来。
她实在觉得有趣,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听见那一声浅笑,江珘以为自己出了错,急忙停住手,将浑身的别扭抛之脑后,下意识抬眸看向贺玉珠,面上不自然地冒出些羞窘的绯色:“属下做错了吗?”
这倒让贺玉珠有些不忍心继续欺负他,笑眼弯弯成月牙:“我只是觉得江护卫认真的样子很有趣。”
江珘微不可查地一怔,抬头飞快看了贺玉珠一眼,甫一对上那双笑眼,眼底便泄出些慌乱,又垂下头掩饰般拿长柄斧去掀开蟹背,随后便彻底哑了声。
在贺玉珠看不到的地方,江珘薄唇微抿,想她昨日也说花房那个新来的小厮有趣。
贺玉珠也猜到江珘不会接腔,她也不气恼,笑眯眯地,又换了把刮刀递给他。
“这个用来去蟹鳃和蟹胃……”
“叉子,将蟹腿的肉顶出来……”
“用调羹把蟹膏刮出来……
贺玉珠没再使幺蛾子,听着她的指点,江珘很快将一只螃蟹拆解干净,黄生生,流油的蟹膏盛在小玉碗中,鲜白的蟹肉晶莹剔透,让人不自觉口舌生津。
整日不曾用膳,腹中早已空空,忍着饥饿,江珘面不改色地将蟹膏和蟹肉推到贺玉珠面前:“郡主请用。”
“你吃,”贺玉珠努努嘴:“吃完你再剥一个我吃。”
“啊?”江珘起先以为贺玉珠尽兴之后嫌他手脏,却又听她说吃完再剥一个给她吃,便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愣愣地发出一声疑问。
贺玉珠伸手敲敲盛蟹的瓷碟,指甲轻碰釉面,发出叮叮的脆响,她眉毛一挑:“没看出来吗?这只蟹最小,你手又生,没剥干净,这么点肉塞牙缝都不够,可不得你吃?”
葭月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有些哭笑不得,大着胆子出声道:“郡主就算您心疼江护卫不曾用膳,也想想江护卫也不一定惯吃生蟹呢,不如让小厨房将这份糖蟹做成蟹肉面成吗?”
“瞎说,本郡主不过是让他试试这蟹坏没坏,”贺玉珠闻言,眉毛挑得老高,立马扬声反驳。
却也没拒绝葭月的提议:“那你跑一趟吧,江护卫还得替我剥蟹。”
江珘也有些无言以对,他确实是头一回剥蟹,手上功夫没葭月她们做惯的熟练,只是这蟹绝对不是最小的。
陈妈妈腌糖蟹的手法一绝,自来是贺玉珠的最爱,每年都会新选个头最大,最鲜活的阳澄湖大闸蟹,洗刷干净后以贡糖、盐巴及少量陈年花雕调成糖浆,将膏蟹生腌,等一个旬月,便能取出食用。
天气渐冷,螃蟹也窝冬,这一碟糖蟹是陈妈妈特意从雍州带回来的,都是她精挑细选,个个饱满肥硕,蟹肥膏黄,不会有格外明显的大小差异,更不会将坏蟹呈上来。
江珘其实并不记得自己到底会不会剥蟹,他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住何处。
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贺玉珠。
雪玉似的小姑娘,发髻上簪着两团白毛绒,披着火红色的狐裘,睁着澄圆的杏眼,好奇地望着他。
她救了他,给了他两年安稳,也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
一直以来有些空洞的胸腔,像是突然被塞进一团绵软,填得满满当当。
江珘短促地舒出一口气,压下心底的异样,闷声应着好,一边擦净手又替贺玉珠剥剩下的糖蟹。
他显然是极聪慧的,哪怕贺玉珠之前故意将步骤说得格外繁复,但依言做过一回后,江珘便不再需她提醒,手下的动作越发熟练快捷。
趁着江珘剥蟹的空挡,贺玉珠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眼睛慢慢悠悠地在他身上来回打量:“你今日只是在我父王跟前执守吗?”
乍听贺玉珠这么问,江珘下意识抽抽自己鼻子,确定不曾有任何异味,才略一点头。
方才他冒雪匆匆赶回,才杀过人,带着一身血腥煞气,自然不敢站到郡主眼前,折返去净房囫囵更衣冲澡,才误了时辰。
他里外衣物都已更换,郡主应该未曾察觉异样。
雍王今日说是要去正定的南大营验兵,跟前的人手不够,就向郡主提出借他一用,早前在雍州也有过几次先例,故而郡主并未多问,所以这会儿她突然提起,江珘也只当她无聊撩闲。
其实替雍王处理这样的事,江珘已经做过好几回,贺玉珠不知道,雍王并不喜他,他只能让自己更加有用,才能一直留在她身边。
“验兵是做什么?考校他们的功夫吗?”贺玉珠果然来了兴趣,水盈盈的眸子熠熠生辉。
江珘也确实在雍王的授意下,在军中走动过,怕的就是贺玉珠心血来潮问起。
“嗯,多时是这样,”江珘也怕贺玉珠追着问,便答得笼统。
“那你都会些什么?”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略懂一些。”
江珘虽说是贺玉珠的护卫,可鲜少有人敢犯到她头上,他自然少有用武之地,故而他身手极佳这事儿还是雍王告诉贺玉珠的。
“那你会轻功吗?话本里,劫富济贫的大侠都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贺玉珠笑着看他,话音中都带着新奇。
江珘唇角微翘了下,又很快抿直:“属下不是劫富济贫的大侠,也并非无所不能,但替郡主折一束梅倒是可以的。”
恰好最后一只蟹剥完,他用棉帕擦了擦手,将两个盛满蟹膏蟹肉的玉碗推到贺玉珠面前,低声问:“梅树上最盛最艳的几支可以吗?”
最盛最艳的梅可开在最高的树冠上。
贺玉珠喜滋滋地用调羹舀一勺蟹膏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只来得及连连点头。
葭月提着食盒回来时,江珘恰巧推开房门。
外头的雪不知何时悄然停歇,月亮冒个头,照得雪地里亮堂堂的,他如同轻巧的燕,踏雪无痕,轻而易举跃上枝头,折一支沾着霜雪的嫩黄腊梅。
葭月停步看了一会儿,有些感叹道:“瞧江护卫如今这样,与两年前相比,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贺玉珠没有说话,仍旧心满意足的吃着糖蟹,等江珘带回她的腊梅。
江珘不记得自己是谁。
江珘也不是雍王府的家奴,他是贺玉珠从祁连山雪地里刨出来的。
贺玉珠生平没个别的爱好,就喜个新奇,惯爱凑热闹。
两年前,蜀国上供了一对生有黑白皮毛,外形酷似熊瞎子,喜吃竹子的异兽,使者称其为传说中的食铁兽。
贺玉珠好奇的不得了,扒心挠肝想回金陵瞧上一瞧,偏生当时雍州乱事连连,雍王抽不开身,贺玉珠本也作罢,可没几天便有不知从哪儿来的传言,说祁连山上有食铁兽出没,她当即就带着人,一头扎进了被白雪覆盖的山林。
食铁兽没找到,贺玉珠倒是被雪地里伸出的一双手绊了个踉跄,原以为是个冻死的倒霉蛋,却不想这倒霉蛋非但没死,还哆嗦着攥着她的裙角不撒手。
贺玉珠到现在都还记得,江珘整个人埋在雪里,一身白衣被血浸透,青白近灰的脸色也掩不住让人一眼难忘的相貌,即便气若游丝,口里却仍旧囫囵重复着一句话。
“救我,求你,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贺玉珠将他带王府,几乎所有郎中都说他没救了。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满身大大小小的血洞刀伤,像是被人活生生捅成了筛子,内腑受损吐血不止,除此之外,肋骨也被打断了两根,左小腿骨折,最严重的一处伤更是横贯他前胸后背。
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位郎中悄声告诉贺玉珠,那满身的血窟窿,极有可能是他自己扎的。
贺玉珠看着他褪下来的,那近乎薄如蝉翼的衣裳,毫不费力的猜到了他的来处。
五石散,逼良为娼的惯用手段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规矩,前三张评论有红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