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遍地裹素,滚滚下压的黑云,酝酿着大雪。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在官道上飞驰,四蹄生风带起细雪四溅。
突然,大群留鸟从官道两侧的松树林中扑腾起飞,窸窸窣窣的积雪滑落声中,数十个黑巾遮面,手持长刀的刺客,悄无声息地从林中蹿出,带着腾腾杀气直奔马车而去。
马车被勒停在路中,受惊的枣骝马扬蹄嘶鸣。
驾马的车夫像是早有预料,面不改色地迅速拔刀,两人无声拱卫在马车两侧,唯有手中弯刀反射着地上莹白的雪,银光凛凛。
寒风裹挟着漫天飞雪,掀起马车垂落的幽帘,车中独一绛色身影持刀静坐,一双寒眸浸雪,正缓缓迎光抬头。
晦暗的天光映在他脸上,年轻的脸庞冷峻,锐利。
“中计了!这不是雍王!”黑衣刺客见势不对,连忙回身后撤。
随着一声“铿”响,车中人长刀出鞘,刀尖破开幽帘,那一抹绛色如同燃烧的箭,一跃而起直插.入人群中。
寒光乱舞,灼热的血液飞溅,落在地上,皑白的雪被侵蚀后,留下大大小小的血坑,铺天盖地的雪花如幕,有些还未落下,便与血相融成了滴滴血水。
雪幕渐缓,连呼啸的风也静下来。
尸横遍地,在成河血流中唯一伫立的颀长身影,漫不经心地弯下腰,借着死人将刀身上的血抹净。
墨发在寒风中飞旋,露出半张凛若秋霜的侧脸,细雪落在他肩头发上,凝成一片霜白。
他仰头看了眼天色,眉头微皱,转而眼神便落在一旁的马车上。
随手将刀入鞘,走过去将枣骝马从辕杆上解下,勒紧缰绳翻身而上。
骏马长声嘶鸣,人立而起。
“留有活口,带回复命。”
那漫漫白雪中,驾马飞驰的一点绛红越行越远。
他的声音被卷土重来的朔风吹得四散,那语气比檐上冰霜还要冷三分。
两个车夫对视了一眼,有些讪讪,到底没敢说什么,低头认真地查探他所说的活口。
等那道灼目的身影迎雪走远,才听见同伴压低的声音传来。
“也不知郡主怎么会对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如此另眼相待。”
“嘘,小声些。”
——
天色灰蒙,絮状的雪成片落下。
“吱呀”一声,青木雕花的房门向内开出条缝,一位穿着碧色夹袄,梳着双丫髻的姑娘小心翼翼侧身出来,复又迅速将房门紧闭,不让寒气泄进半分。
院子里扫雪的丫鬟看她出来,笑嘻嘻地喊了声:“葭月姐姐。”
葭月心不在焉地颔首,一边呵出雾气搓搓发冷的手心,仰脸看天,又向垂花门的方向张望了几眼。
她又等了片刻,才皱着眉往耳房走,不一会儿端着盆雾气腾腾的热水走回来,推开房门钻了进去。
外间和内室挂着厚重的棉帘分割,将寒冷隔绝在外,燃着地龙的内室仿如春日。
房内没点烛,只有晦暗的天光从窗门渗进来,棉帘后便是内室,以珠帘和围屏做分隔,往里摆着一张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床上团着个模糊的身影。
葭月伸头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床榻,将搪瓷盆放在盆架上,把棉帘挂起,又取来火折子将熄灭的油灯依次点燃,浓稠的暗色渐渐被驱散。
床榻上的一团人形这才有反应,左右滚两滚又把锦被往头上一罩。
葭月有些好笑,走过去将烟霞色的帷幔挂起,一面低声唤道:“郡主,天色已晚,再睡下去夜里可就难得入眠了。”
没反应,床榻上依旧静默。
就在葭月以为郡主不会搭理自己时,蒙在郡主头上的锦被缓缓拉下,先是露出个乱蓬发顶,接着便是一双朦胧睡眼。
圆溜溜的杏眼盛着雾气,长睫连眨好几下,眼瞳左转右转,半响柳眉拧结,头一埋,又躲进被中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
葭月知道她在找谁,好脾气地笑道:“江护卫不在,许是王爷安排的差事棘手,耽搁了时辰,奴婢先伺候您起来,陈妈妈前些日子腌制的糖蟹已经可以吃了,您起来边用边等,成吗?”
贺玉珠这才慢腾腾地拥着锦被坐起身,一头青丝散在脑后,睡乱的几缕发支棱翘起,巴掌大的脸睡得红扑扑的,瓷白的脸颊上印着零星睡痕,眼尾泛红,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天都黑了,”贺玉珠揉着眼睛,掩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她今日睡得有些久,身子疲乏,脑子也昏沉得很。
“申时末了,”葭月端着杯清水递给贺玉珠,转身又麻利地拧来帕子给她净脸:“冬日天黑得早。”
贺玉珠双眼发直的看着葭月一人前后忙碌,眨眨眼像是有些迷惑,随着逐渐看清四周陌生又熟悉的陈设后,怔愣着反应过来。
当今圣上万寿在即,各地藩王陆续携眷进京贺寿,前不久,她才随父亲雍王一同,从封地雍州返京。
这是她位于都城金陵雍王府的闺房。
“荔月呢,”贺玉珠问。
“昨日守了夜,奴婢见她实在困乏,便让她歇着了,”葭月答。
贺玉珠身为郡主,自来是有四个一等丫鬟在跟前伺候的,来金陵前恰巧又放了两个到年岁的出府嫁人,四个一等便只剩葭月和荔月,原先一直在路上颠簸还不觉得,如今安置下来,她跟前的人手便有些拮据了。
见葭月腾不开手,贺玉珠便自行掀被起身,边问:“陈妈妈可曾提过让谁来顶松月桂月的位置?”
松月桂月便是贺玉珠那两个已经出府的一等丫鬟。
葭月皱着眉摇头,有些为难的样子。
贺玉珠也不由得眉心起皱,她跟前的四个丫鬟,只有葭月和荔月是家生子,自幼陪她一同长大,松月桂月则是后来在雍州买进府的,老子娘都是土生土长的雍州百姓。
本来不过是回趟都城罢了,把两个丫鬟带上也无伤大雅,可数月前,年已耳顺的皇上在朝会上突然昏厥,险些一病不起,而此前当今自觉身强体壮并未立储,所以当皇上龙体欠安的消息一传出,几乎所有藩王皇子闻风而动,让这本来寻常的万寿节变得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虽然阿耶曾对她明确表示,比起那无上尊荣的位置,他更愿意听从她阿娘的遗愿,永守黄沙落日。
她自是信的,可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阿耶手中有兵权,能征善战,就必然逃不开皇权倾轧的漩涡。
这也是为什么回金陵前,她会将松月桂月一同放出府的原因。
“算了,明日让陈妈妈带人来给我瞧瞧,没教成器也凑合用吧,”贺玉珠思索着道
“明日怕是不行,”葭月朝不远处的几案努嘴:“您自打进京,除了进宫给圣上请过一回安,便一直称病不出,案上的帖子都堆得山高了。”
贺玉珠,雍王唯一的子嗣,当今圣上的掌中宝,御笔亲封,永乐郡主,她还是唯一一个有封地有食邑的郡主,玉玺都曾是她的玩具,就连公主都不曾有的待遇,无怪旁人对她好奇。
她懒身靠坐在床榻边,不愿意动弹,便伸长脖子就着葭月端来的茶碗小口浅啜:“再说吧。”
葭月笑得无奈,眼底却溺着纵容,耐心等她喝够水,才转身将帕子放回盆里,正要去取衣裳给她换上,外头的街鼓便敲了六响。
“酉时了,”贺玉珠蓦的开口。
葭月怔了一瞬,疑惑地看看门外,又看向贺玉珠。
她正要应声,外头街鼓声停,两道略带迟疑的叩门声紧随而来,独属于男子微沉清冽的话音便响起。
“郡主?”
葭月看着窗门上,被天光投印其上的挺拔人影,恍然:“啊,是江护卫回来了。”
方才的街鼓将他叩门声掩了去,却被向来耳灵的贺玉珠听个正着。
她抿着嘴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郡主,见她面无表情,更不敢开口说什么,默默为窗外人掬一把同情泪。
贺玉珠缄默着让葭月替她穿衣。
房外的人听见葭月的声音,知道贺玉珠已经午睡起身,但却没出声与他说话,显然是气恼着。
他僵着身形,举起敲门的手缓缓放下,连挺直的脊背也佝下来,踌躇犹豫过后,又低低唤了声。
“郡主。”
贺玉珠乜着窗门上一动不动的人形,向葭月竖起葱白的食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先前还担心她气恼的葭月顿时哑口无言,看着郡主笑弯的圆眼,没错过她眼底狡黠一闪而逝。
“什么时辰了?”
贺玉珠站起身,一边问,一边向房门走过去,软底鞋踩在厚实的绒毯上,猫似的不发出一丝声响。
“……酉时。”
“我让你几时回?”
“……申时。”
门外的人一板一眼答着话,并没发现她的靠近,直至贺玉珠猛然将房门向内打开。
天色并未完全暗下,门甫一打开,贺玉珠便瞧见那人因惊吓而不自觉睁大的凤眼,他无意识紧拧着的眉,若隐若现的懊恼,面上所有神情通通一览无余。
贺玉珠满意地看着江珘那张冰冷清隽的脸上糅杂出淡漠以外的神情,这会儿离得近了,她甚至能听到他微急的呼吸下,蓬勃欲出的心跳。
冰凉的风呼呼往里灌,她站在门前,被江珘高大的身形遮挡着,大半寒风阻隔在他身后,他来前似乎沐浴过,周身弥漫着冰霜裹挟皂角的香气。
她甚至可以想象到,眼看着要误了她午睡起身的时辰,江珘是如何着急往回赶的。
贺玉珠兴味盎然,和自由自在的雍州比起来,金陵城太无趣了,好在她的江护卫很有趣。
江珘没料到房门会突然打开,暖融的热气带着女子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他满心记挂,担心迟归惹她气恼的郡主只穿着单薄的深衣,俏生生站在他眼前。
她微微仰着脸,澄圆的杏眼如同盛了一汪水,脸颊透粉,睡乱的衣襟微敞,能瞧见交领处一圈细腻的白,澄黄的烛光笼罩着她周身,乍一看上去,她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江珘握着佩刀的手不由自主一紧。
“郡主!”眸光才落在她身上一瞬,便活像是被烫着一般,迅速撇眼,拘谨得连声音都连带着添了一丝慌乱。
贺玉珠的眼睛就未曾离过他的脸,瞅见江珘自耳根处弥漫开的薄红,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葭月没来得及给她系紧的外裳,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地。
她这才觉出些冷意来,双手抱臂,望着江珘无辜地眨眼:“江护卫,非礼勿视哦。”
“郡……郡主恕罪,”江珘逃似地迅速转过身,和他打结的舌头一样一团乱麻的,还有他控制不住乱飞的思绪。
就在他忍不住拔腿逃跑时,却听贺玉珠又说。
“有些冷,江护卫可以替我将衣裳捡起来吗?”
江珘就站在门前,身前是彻骨的寒,身后却是足以让人溺毙的暖,他僵直着转回身,不敢再看贺玉珠,只能低垂着眼,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那件碧水青的外裳,心都要跳出来,他头一次觉得迈步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他握着佩刀的手越来越紧,刀柄上挂着的吉祥穗子抖得剧烈,耳根处的薄红直蔓延到脖子根。
江珘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艰难又无奈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属下知错,郡主如何责罚江珘都认,只求郡主莫要再戏弄属下。”
一点血色在江珘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就足够明显,从脖颈到耳根这一大片,落在贺玉珠眼里,如同夏日天边的火烧云。
她终于心满意足,发出一声夹带着得逞意味的嬉笑:“既然江护卫不愿意,那就麻烦帮我跑一趟小厨房,取我的糖蟹来吧。”
江珘几乎迫不及待地应声退下,在贺玉珠抑制不住的笑声中落荒而逃,他不是不知道贺玉珠在盯着他看,只是若再不从她眼里脱离,他恐怕要原地烧起来。
他仰起脸,长舒一口气,让带着细雪的寒风扑在自己脸上,缓解那一股令人坐立难安的羞赧。
等江珘从小厨房取来糖蟹,浑身难以遏制的躁动在风雪的洗礼下平息,贺玉珠也已经穿戴整齐,歪靠着贵妃榻,手里捧着本书翻看。
他走路自来无声,贺玉珠却像是有所觉,自然而然地抬眼看过来。
江珘分不清究竟是房内的暖意太盛,还是他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贺玉珠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间,才压下去的羞赧竟又来势汹汹。
忙前忙后收拾的葭月也发现江珘回来了,正要去接他手中的食盒,却见郡主慢悠悠地合上书,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护卫。
“江护卫不进来吗?”
得,还没消气,葭月同情地瞥了眼江珘,老老实实将迈出去的脚收回。
与贺玉珠的眼神对接一瞬,江珘的脊背一下绷紧,慌忙错开眼,低声道:“于礼不合,属下不敢。”
“我许你进来,”贺玉珠将书放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他。
贺玉珠的性格说不上好,雍王只有她一个女儿,宠得如珠如宝,娇纵得几近顽劣。
这样一来二去的戏耍,江珘哪里还不明白,他今日迟归贺玉珠确实是生气的。
生气的贺玉珠,只能顺着毛摸。
江珘没敢推拒,提着食盒踏进房门,交给葭月,贺玉珠没让他出去,他便默默站在暗处,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由始至终低垂着眼。
贺玉珠直勾勾地盯着江珘:“江护卫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贴身护卫,你站那么远,怎么贴身?”
她的声音碎玉似的清泠,冷不丁让江珘自脊椎而起蔓起一阵鸡皮疙瘩,忍不住喉结轻咽,掩饰般咳一声:“请郡主明示。”
贺玉珠朝他招手,另一只手拍拍身边的绣凳:“你过来,替我剥蟹。”
捉螃蟹他会,剥螃蟹可就为难了,在他短暂的两年记忆中,摸得最多的便是刀剑,从未做过如此精巧的活计,江珘的头垂得更低了:“属下不大会剥螃蟹……”
“你说过愿意替我做任何事的,”贺玉珠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这就不做数了吗?”
江珘只能挪步从暗处走进光亮中,站在葭月早备好热水的盆架前净手。
贺玉珠就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远远打量着他。
江珘身量很高,头戴束发冠,身上穿着件玄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腰上系着十三銙纹金蹀躞,单薄的装束勾勒着他的宽肩细腰长腿,衬得他越发身姿如松。
他正巧洗完手,拿着棉帕擦拭,贺玉珠的眼神从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划过,落到他滴水的指尖上。
江珘顶着贺玉珠的视线在她跟前绣凳上坐下,始终藏在暗处的容色彻底曝露在烛光下。
贺玉珠在他漂亮优越的五官上流连。
瞧瞧,这是她的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照例前三章留评发红包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