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夏的时候,姚阿姨和我妈带着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卖部买粉色的糖葫芦雪糕,顺道花两毛钱在秤上量了身高体重,秦川蹿得快,比我高出大半头,得意得恨不能扬着鼻孔跟我说话。本来我以为那个夏天不会有比秦川长高更大的事了。
学校自然课留了作业,响应号召做“五爱”少年,为北京除“四害”,每个同学都要打苍蝇,凭尸骸领奖,打死苍蝇最多的同学,可以获得一朵小红花。于是那几天成了我们胡同所有苍蝇的末日,随处可见不大点的小朋友挥舞着苍蝇拍聚集在公厕周围,像对暗号似的,互相询问着“你几个了?”“我18个了”,或是通报着敌情“这个厕所的苍蝇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们去下个厕所吧!”
我实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儿,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坛边上,好不容易刚拍死了个绿豆蝇,秦川摇头晃脑地走过来,一把推开我,把绿豆蝇撮到了他手中的铁皮盒子里。
“臭秦川你把苍蝇还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给。”秦川摇了摇手里的盒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知道打不过他,便使出老办法,走离他几步,扭头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齿地追我,被正好走来的小船哥看见了,他一边拉住我护在身后,一边拦住秦川说:“川子,你又欺负乔乔了。”
“小船哥,他抢我打的苍蝇。”我赶紧告状。
“那有什么好抢的,你打了几个?不够我帮你打。”小船哥笑着说。
“嗯!”我忙点头,跟着小船哥往院子里走,我回头看,秦川在后面还挥着他那恶心的铁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们叫上他,我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帮我打了5只苍蝇,总算凑够了数,下午没什么事,我们就喊胡同里的小孩们一起玩“三个字”。那是个追跑游戏,先手心手背单人我倒霉,选出一个人当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开始跑,快被抓住时只要双手合十喊三个字的词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孙悟空”“擎天柱”什么的,其他人跑过来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后就可以接着跑了。这是我们大院特别流行的游戏,人多就好玩,满胡同都是一边跑一边喊三个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较点背,“单人我倒霉”时总是他输,只好来追大家。来回几次他就有些着急了,我故意招摆他,眼见大家几乎都定住了,我却跑来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气,也不管别人了,凶神恶煞地朝我扑过来,我脚下一滑眼见要被他抓住,慌乱之中忙双手合十,可就这么一霎,我偏偏大脑短路,喊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着秦川,直到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脸“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嘴紧紧抿着,恨不得哭出来。其实那时我们谁懂爱啊,不过都知道这是没羞没臊的话,周围人哄笑起来,我见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从中来。秦川也红了脸,一手举着拳头,一手指着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样子怎么瞧怎么让人生气,我愤愤地一把推开他,跑走了。
我没脸回自家院子,干脆拐弯去了吴大小姐家。她的院门半掩着,里面也没有往常的京戏声。我站在影壁后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纱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进去。吴大小姐耳聪目明,平时我们进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开了竹帘,她才回过身看我,一双眼睛吓我一跳,竟满满包着泪水。
“怎么就你一人来啦。”吴大小姐若无其事地起身,别过脸抹抹眼角,照常去柜子里掏点心,我盯着她刚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摆着个亮晶晶的小玩意,我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啊?”
“唱戏戴的头面,瞧你这一脸花,又和秦川闹哄了吧!”
吴大小姐递给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谢接过来,“他最讨厌啦!我要是和秦茜换换就好了,看他不顺眼就一脚踹过去!”
我嚼着花生,幻想自己成为秦茜的样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
吴大小姐摇了摇头,“你不要同她换,她没有你命好。”
“什么是命呀?”
“命就是定数,人这一辈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样的人,去哪儿留不住,到哪儿停下来,都有定数。”吴大小姐远远地瞄了眼院子问。
“那我是怎么定的?”我好奇,凑到她跟前说。
“等你也像我这么老了,就知道啦。”吴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拣要紧的问。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吴大小姐就像个判官,提起笔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们几个人的命数。她的话字字珠玑,我却听得模模糊糊,分心给了她的头面,对那个小东西入了迷。我现在仍能记得,珠花中间是细碎珠子,又环一圈油亮的水钻,比所有古装电视剧里小姐们的首饰都好看。鬼使神差地,我趁着吴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头面揣在了兜里。她一直心不在焉,没有注意我的小动作,我则胆战心惊的,没坐一会儿就溜了出来。
很多年后我再想,总觉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