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定京热闹非凡,慕灼华和郭巨力换了身书生的青衫,花了三天时间大致走了一圈定京。
定京城里,北贵南富,西贫东贱。北城是皇城,周遭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富人们多在南城安居,西城是陆上贸易的干道,住户多是普通百姓,而东城外挨着海港,三教九流多聚居于此,在贵人们眼里,这些人比平民还差一些,属于贱民。然而这东城,也是定京最繁华之所在。
慕灼华这番上京,为的是参加三月举行的会试。多亏了陈国前几任女皇致力于科举改革,让女子也有了读书科考的权利,去年她瞒着家里人,打着上香的名义,偷偷参加了乡试,得了个不错的名次。从那时起她便偷偷准备着今年的会试,就算没有庄县令这桩婚事,她也是必然要逃离慕家的。
慕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暗地里嘲笑慕小七傻,别的孩子都争着锦衣玉食,金银珠宝,慕小七这个没娘的孩子争不过,只会傻傻地在学堂里看书。慕灼华看书的速度快,记得也快,几年下来,把学堂里的书都看完了,又偷偷看了慕荣书房里的藏书,那些书可不都是圣贤书,更多是些杂书,志怪游记,堪舆医术,甚至还有不少春宫图,她都看得津津有味。慕荣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去一次书房,书房里的书都是摆设,但即便摆设他也要买最好的,一些价值千金的孤本也叫他找到了,随意地放在书架上,任由慕灼华取阅。大娘子不是没有发现过慕灼华偷偷去书房看书,但看书又不是偷书去卖,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慕小七这个书呆子可是所有庶子女里最让她省心的了。
慕灼华生得美貌,但她从小就知道,美貌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自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容貌越发娇艳,她就偷偷用眉黛打扮掩饰自己,在外人看来,慕灼华只是个普通清秀的少女,笑起来又一副憨厚乖巧的样子,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人时透着十二分的真诚信赖,叫人总是不忍心为难她。若不是那日出门踏青,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了妆容,也不至于被庄县令看中了去。
于是到了定京,慕灼华更加小心翼翼掩饰自己的容貌,特地调制了一份难溶于水的易容膏,以免发生意外,待人接物之时更是表现得憨厚老实,与人为善,和气生财。
离会试还有三月,但定京里已渐渐开始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全国各地的学子大多会提前几月来到定京,适应一下当地的水土,这几个月里,各地学子一边温书一边扬名,在各大酒楼谈试论道,留下自己的墨宝,企图让自己的才名响彻定京,传到主考官耳朵里。虽说科举取士以考试为主,但有才名加成更是锦上添花。实在不行,能让某个权贵看中,纳为门客,也是美事一桩,若能成为大人们的东床快婿,那就更是嘿嘿嘿了……
怀揣着各种小心思,文人士子们卯足了劲往各大诗会文会上去,一时之间百家争鸣,唾沫横飞。
文铮楼便是几大文楼中最有名的一个。主仆俩来到文铮楼的时候,一楼已经摩肩接踵难以下足了。郭巨力拉着慕灼华的手,凭着天生神力挤进了人群之中。只见一楼中庭有个三尺见方的台子,台子上立着一面屏风,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着狼毫挥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幕。
郭巨力不解地问:“他在干吗呢?”
旁边一个士子瞟了主仆俩一眼,低声解释道:“这是在出题呢,你看到那边的坛子了吗?”
慕灼华看向台下的一个酒坛,那个酒坛有半人高,旁边还靠着一根竹竿。
“那是‘文坛’,这文铮楼的掌柜请了定京最负盛名的文坛大家们匿名出题,题目都放在这坛子里,每日这个时辰就会从文坛里抽出一题,由在场学子辩论,胜出者,便可将名字写在文榜之上。”
慕灼华顺着士子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墙上看到了文榜,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但前三个的字体却刷上了一层淡金色,以示殊荣。
慕灼华的目光落在排头第一个,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沈、惊、鸿、正。”
士子一笑:“那个正字,表示他胜出了五场。”
郭巨力咕哝道:“五场,也不多嘛,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
士子叹了口气:“可是,他六日前才到的定京啊。”
慕灼华惊愕道:“每场皆赢?”
士子点点头,一脸惊叹:“诗词歌赋、经义策论,无一败绩,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
话说到此处,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了,只听众人齐声念道:
“养——虎——为——患——”
一时之间,满座皆惊。
慕灼华眉头一皱,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往楼上走去。
郭巨力不解问道:“小姐,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怎么走了啊?”
慕灼华轻轻摇头:“今天这道题,来意不善。”
郭巨力看向楼下众人,方才还人声鼎沸,此刻竟满堂俱静,不少人都眉头深锁,忐忑不安。
慕灼华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文铮楼也不愧是第一楼,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耐心带笑着一一介绍了菜色。最终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一叠酱肉。
郭巨力撕开馒头,往里面塞了片酱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有的人很害怕的样子,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吗?”
距离答题时间有一刻钟,因此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埋头苦想,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慕灼华啃着馒头,食指竖在唇上,示意郭巨力噤声,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那些人正是在破题。
“出这道题的人,居心叵测啊!”
“不错,这题目的虎,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
“陛下久病不朝,定王正当盛年,军功彪炳,又权倾朝野……”
“咳咳,小声点!”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你们说,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
这几个人想的,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想的,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都是两个字——试探。
有人在试探民心。
而他们的回答,也代表了两个字——站队。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这定京真不好呆啊,步步杀机,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你们说,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他敢作答吗?”
这时楼下一声锣响,准备时间结束,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
众人面面相觑,等了片刻,人群中响起一声:“我来!”
就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微笑对着四座拱手,引来众人雷鸣喝彩。
“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
“沈惊鸿到定京之前,他独霸榜首,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今日还能上这个台,不说文才如何,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高声道:“虎者,凶兽也,养之则为患,除之而务尽!”
不少人低声吸气,惊叹不已——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
底下悄声议论:“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
“定王权势滔天,文士宗真乃猛士啊……”
郭巨力担忧地说:“小姐,定王这么可怕吗?”
慕灼华抿了口茶,笑笑道:“据说他啊,多智如狐,孤傲如狼,残忍如虎,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
定王刘衍,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坊间传言,刘衍乃宠妃云妃所出,但是云妃命薄,难产而亡,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被抱到周皇后宫中养大。当时周皇后膝下仅有一子,便是今上刘俱。刘俱比刘衍大了十几岁,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跟着刘俱学文习武,直到十五岁那年,刘衍从军,脱离了刘俱的羽翼,一飞冲天,横扫北凉,深入腹地,却敌寇三千余里,成为北凉人的噩梦,陈国人的战神。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被称为雁城之战。
那时刘衍不过十八岁,从军三年,虽然立下不少战功,但尚未被敌军所看重。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不但力大如神,更是狡猾残忍。忽尔塔的主力军在主战场与陈国大军周旋,刘衍年纪尚轻,被指派带轻兵驻守边陲雁城。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不料忽尔塔明修栈道,故布疑阵,主力牵制住了陈国大军,自己却率精兵偷袭雁城,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反包陈国大军。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士兵,敌我悬殊巨大,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刘衍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便带兵逃走。忽尔塔早知刘衍乃陈国皇帝最宠爱的弟弟,虽然打过一些胜仗,也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只当是陈国将领让着他沾光,忽尔塔让手下占领雁城,自己却带了轻骑追击刘衍,一心要抓住刘衍威胁昭明帝。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突然之间四面埋伏齐现,滚石与弓箭齐下,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忽尔塔也身中数箭,半跪在地,抬起高傲的头颅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眉宇间却不见少年人的青涩稚嫩,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双目幽深,眼波沉沉,无喜无悲,是让人看不透的城府。他身形瘦削而挺拔,铁甲破损,衣衫带血,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
没有胜利是偶然,忽尔塔此时才知,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铒。
擒住了北凉大将,陈国士气大振,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还以上宾之礼待他。
“我陈国人重英雄,将军亦是英雄,可杀不可辱。”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甚至引起公愤。七日后,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却在一个夜里,趁着守卫松懈逃回了北凉。
刘衍遭到了全军的指责,被卸去了军职。忽尔塔却重新当上了大将军,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一雪前耻。
然而此时北凉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有眼线说忽尔塔在陈国军中受到上宾礼遇,与刘衍有说有笑,几乎歃血为盟。理由也是言之凿凿——堂堂北凉大将,领着八千兵马,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询,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假意示好。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谁知你那时是假意,还是这时是假意。”
忽尔塔大怒,砍下南院大王一只耳朵,被下了大狱。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在军中威信极高,忽尔塔的亲兵甚至意图劫营,幸亏被人发现,及时拦下。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道忽尔塔功高盖主,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不从北凉王。北凉王疑心极重,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哪怕之前还有几分疑心忽尔塔叛国的罪行,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了。
最终,北凉王下令,将忽尔塔凌迟处死。
这时,刘衍才被从狱中放了出来。
“你要杀忽尔塔,早就可以杀了,何必废那么多曲折?”陈国将士们不解。
刘衍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杀的,从来不是忽尔塔。”
忽尔塔死后七日,两军交战,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为忽尔塔鸣不平。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北院大王冷笑:“忽尔塔若没有叛国,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
刘衍微笑说道:“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归降我朝,实乃真英雄,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
“南院大王,收陈国黄金十箱,受命诬告忽尔塔!左丞相,收美女三十名,白银十万两,受命斩杀忽尔塔!二皇子耶律浩,为排除异己,勾结忽尔塔的副将,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还有你,北院大王……”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意图谋反吗?”
北凉大军顿时乱做一团,忽尔塔的亲信们都疯了,多日来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竟无一人值得卖命。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北凉王朝人心离散,溃乱之中,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这一战,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从此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刘俱的赏赐源源不断,直到赏无可赏,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你的功劳如此之高,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
有没有这句话没人知道,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功高盖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故事,你有营养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