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花生的住所,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赶紧跑到书店去找你父亲。一路上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觉得过路人看到我高兴的样子,都在对我报以微笑,向我表示祝贺。
我一见你父亲,就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就要摆脱我的婚姻了。"我全身发抖,又骄傲又紧张。
"真的吗?"他问道,也发起抖来。
"真的。"我说。他握住我的手,我们笑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要是你父亲还活着,我想他会同意我说的。那时我们已经知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两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这一点,我们怎么会那么自信。也许事情是这样的:当他把那张有四个女儿的照片留在桌子上时,已经等于在向我求婚了。当我跑回去说我要离婚了时,也就等于说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从那个时刻起,我们俩已经心心相印了。
"那么接下去呢?"他问我,"我们必须干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等一阵子,"我说,"我们必须等恰当的机会,等我逃出来。"
然后我们制定了计划。当我准备逃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半夜里趁大家睡着的时候打电话给他。我会说得很快很简单,比方说,"我明天来。"
但你父亲是那么浪漫,他建议用另外的东西,一套密码。于是我们决定这么说:"开门见山。"这是一句古话,意思是你准备抓住一切机会,大显身手。你父亲则这样回答我:"让我们翻过山去吧。"第二天他将在码头发售崇明岛船票的窗口等我和淡若。然后我们就钻进一辆小车,直奔花生的住处。
那天我回到家中,我看到我的生活好像一个故事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我看看周围,心想,过不了多久我再也不用面对这些墙壁和墙壁内所有不幸的生活了。
我听到文福的母亲正在对厨师发脾气,我想象自己马上能吃到简单的安静的晚饭,不会反胃了。我看到文福进了门,我心想,我马上就不用使劲擦身子,除掉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污迹了。我看到淡若用他的眼角打量着他父亲,我心想,我的儿子马上就能无所畏惧地欢笑玩耍了。
然后我看到了我父亲,他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他的书房去。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父亲这么虚弱。
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要是我走了,文福会把他当作汉奸杀了。他会利用我父亲作武器。
我很快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开展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该让我父亲去坐牢,说到底,他是自找的。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接着我又想到了更多的理由,就是他亏待我生身母亲!就是他在我成长的时候拒绝看我,就是他让我嫁了个坏男人。他对我不幸的前途一点也不关心。我干吗要为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们相互之间从来就没有爱,无论是父亲对女儿,还是女儿对父亲。
但所有这些愤怒的理由只能使我感到,我和文福一样坏。于是我从心中驱走了这些感情。我很快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他老了,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怎么能为文福对他干下的一切负责呢?
但我接着明白了:这些借口不能掩盖一个真正的理由。所以结果,所有这些借口都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一件事:吉米·路易。
我不再否认我正在背叛我父亲,我不再找什么借口了。我知道我做的既是对的,又是错的。我不能只作出一种选择,我不得不作两种选择:让我活,让我父亲死。
这不就等于叫你必须用自己的良心作出决定吗?你不光是选择把一件事放在另一件事之上,你是在选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也在选择别人不想要的东西,以及所有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可以对自己说,这我管不着,但这些话并不能消除烦恼。也许它不再是你生活中的一个问题,但它始终是你良心中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那天下午,当我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时,我哭了,就像一个孩子无法解释她干吗要哭一样。
第二个星期,我成了一个服丧者。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需要安慰,我需要痛苦。于是一天下午,我不知不觉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他的书房。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在某种程度上想让他知道一点,我对不起他。
"父亲。"我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没有表情。我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父亲,"我又叫了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次他没看我,他死死地盯住墙壁,盯住日本人来的那天下午他用茶水毁掉的那幅古画。
画上画的是春天的景色,雾蒙蒙的湖中隐约现出青山,山上草木茂盛,树上开着粉红色的花。底下是一根黑色的画轴,使画垂下来。看得出,这画是描写四季的一组画中的一幅。但现在另外三幅被文福卖掉了,只留下墙上挂过的印迹,就像画的幽灵一般。你也可以看出,为什么这一幅还留下来了,因为中间有一大片茶水的污迹,就像画中的湖水漫出来了。
"真奇怪,"我对父亲说,"谁会光要三个季节呢,就像人生永远不会圆满似的。"
当然我父亲没有回答。因为我以为我父亲什么也不懂,我就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了。"我这辈子就像这画一样,没人要了,同样的季节,每天都同样痛苦,没有改变的希望。"
说到这里,我就哭起来了,"这就是我必须想办法摆脱我的婚姻的理由,我不指望你原谅我。"
我父亲僵直地坐着,他用一只悲哀、一只生气的眼睛看我。我看到这表情吓了一跳,心想他已经听到我说的话了。他站起来,他的嘴上下翕动着,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发出"嚯嚯"的风声。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好像话粘在喉咙里把他呛住了。
我父亲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发现他还是那么有力。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到画跟前。"我必须离婚,"我悄悄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他挥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然后他放开我的胳膊。他那两只颤抖的手现在正在拼命把那涂了黑漆的画轴扯下来。我以为他想把画轴扯下来,来打我的头。相反,他突然拔出画轴的头上的顶盖,从中掉出三根小金条,落到他急切等待着的手中。
他把金条紧紧塞到我手中,然后两眼盯住我。我拼命想猜出他的用意。我在他脸上看到的还是两种表情,一下子我全明白了。一方面是痛苦,另一方面是放心,他好像是想对我说,"你这个傻丫头,傻丫头,你总算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现在我还不能拿。"我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文福会发现的。我走之前会来拿的。"我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很快把金条放回原来隐藏的地方。
这事我想过好多次。我觉得我父亲这么做并不是在表示对我的爱。我觉得他是在告诉我,如果我离开这个可恶的男人,那么也许这个可恶的男人也会离开他的房子。也许我父亲和他的太太再也不用受罪了,我的离开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当然,也许他也是在告诉我,他也有点爱我。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下楼来吃早饭:文福、淡若、文福的母亲和父亲、三妈和五妈。佣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要是你在那儿,你会以为什么都没改变。我父亲好像还是不认识我,他的神志就像他直勾勾地盯着的汤那样雾蒙蒙的。文福的母亲还是一个劲地发牢骚:汤不够热,太咸了。文福一声不吭地吃着。我不知道前一天发生的事是不是我在梦中遇见的,我看到的金条只不过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我有点紧张,但我发誓要提前实行我前一天晚上决定的计划。
我给文福的母亲又加了点汤。"妈,"我对她说,"多吃点,保重身体。"她喝的时候,我继续说下去,"可怜的老阿婶,她的身子骨不大硬朗。昨天我收到她一封信。"
这是真话,我收到一封信,像平常一样,老阿婶总是抱怨她的身体不好,活着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她哪儿不舒服?"五妈问。她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
"她骨头发冷,每喘一口气都很累。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
"这老太婆从来没觉得她的身子骨好过,"文福的母亲用一种刻薄的口气说,"她有一种癖好,喜欢调配世上各种各样的草药。"
文福赞同地大笑起来。
"我觉得这次她是真的病了,"我说,然后我又不动声色地加了句,"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气色不大好,一点没血色。这次她说更糟了。"
"你最好去看看她。"三妈说。
"嗯,"我应了一声,好像以前没想到这一点似的,"或许你说得对。"
"她才回来不久!"文福的母亲嚷着。
"或许我可以少住几天。要是她的病不重,我过一两天就回来。"
文福的母亲只"哼"了一声。
"当然,要是她真的病了,我说不定得多待几天。"
但这时厨师把蒸包子端上来了,文福的母亲忙不迭地东翻西捡,想找我的碴儿。
所以你瞧,她没答应,也没反对。于是我就知道了,要是明天我一手拎着箱子,一手携着淡若,没人会想到什么。要是我三四天没回家,也没人会去找我。她们只会说,"可怜的老阿婶,病得比我们想的还厉害。"
那天下午,趁大家都睡下的时候,我很快进了父亲的书房,关上门。我走到那幅画着春景的画前,摇摇画轴。一点也不错,三根沉甸甸的小金条在里面晃动着,然后闪闪发亮的金子落到了我的手上。这时我才想到,前一天发生的事是真的,不是我想象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