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陆以可•火锅店
阴了多日,雾霾还重,天就离地面似乎很近,还是午后两点,小广场上就有锻炼的人在甩长鞭,足足三四米呀,叭,叭叭,那不是鞭子在响,是天被抽着喊疼。而书刊亭旁边,还聚集着一伙进城寻零工的农民,身上背着脚前放着大锤、长锯、电钻、泥刀和刷墙的滚子,他们大半天了还没有雇主来招领,就一边嘲笑着甩长鞭的人使的那闲力气干啥,一边拿着各种吃食往口里塞。这些人没事的时候就是说三道四,搬弄是非。就听一个说:油糕吃了,难道还要喝汤不成?一个在说:喝呀,只要是油,烫死也行!
也是在这个时候,陆以可和虞本温考察了墓区回来,到茶庄喝茶。海若不在,虞本温喝了一会就先走了,陆以可便叫伊娃和她去羿光那儿求字。辛起也在店里,辛起也要去。三人便一块出了门。
羿光是午饭后必须要睡一觉的,刚起床范伯生就来了。范伯生要请羿光岀席一个叫“秦酒”的上市新闻发布会,条件是给二十万元,写一篇关于酒的短文,再是现场写一幅书法作品。羿光不同意,范伯生又死缠硬磨,双方话都说得不愉快。
陆以可她们一进门,羿光说:啊呀来得好!热情招呼,又是拿香烟,又是洗水果,倒把范伯生晾在一边。陆以可不吸香烟,也不吃水果,直接讲了再给夏自花写挽联的事,羿光没有推辞,就让上阁楼。伊娃抓了两个香蕉,一个给辛起,一个自己剥皮咬了一口,说:陆姐面子大!陆以可说:是夏自花让他写的。而范伯生却拿手在打自己脸。陆以可说:你这咋啦?范伯生说:我恨我不是女的!
羿光已经上到楼梯上,回头说:这不是重色轻友,做事得有原则么。范伯生说:那这样吧,文章就不写啦,大作家写广告性文章是不妥,你就出席一下,写一幅字,时间不长,车接车送。羿光说:这完全是商业活动,他们肯定要以此大力宣传的,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我拿了人家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哩。范伯生说:岀场费是有点少,但老板才创业,请了你也要请市上好多名人,他们的费用都是五万到十万,给你的是最高的了。可不可以这样,你去多写几幅,按你的价位给,也是变个法儿多紿你了费用。羿光说:我的书法作品本身就是钱呀!范伯生说:没人买也还是一张纸么。羿光转身再上楼梯,范伯生说:哦,我还忘了给你说,网上有一篇文章,不知你看到没?羿光又站住了,说:啥文章?范伯生说:说你是作家却卖字,抢书法家碗里饭。羿光说:古时候能书法的都是文人,哪有专门书法家?他们倒是吃我盘中餐!范伯生说:是羡慕嫉妒恨,可羡慕变成嫉妒那些人心理就不平衡了,一旦发展到恨,什么伤害都可能发生。羿光说:有句话说世上没有奖赏和惩罚,只有因果报应,让他们为我消业吧。范伯生说:我想你该有一篇文章回击一下。羿光从楼梯又走下去。
阁楼上,陆以可在裁纸,伊娃说:陆姐和那范先生熟呀?陆以可说:一般。伊娃说:你看得惯他不?陆以可说:无所谓。伊娃说:他总是利用着羿老师谋他的事哩。陆以可说:大动物身上都有寄生虫么。楼梯响起来,听到羿光说:厉风可以拔大木,不可折小草,锄可以除野草,不可伐大木,大言炎炎,不计小辩,小智察察,不究大道。范伯生说:这古文你要给解释哩。羿光说:我肯定不写的。范伯生说:那我就写一篇。羿光说:你去写吧。范伯生说:那出席发布会的事就同意啦?两人上来,就不说了。陆以可伊娃辛起也不再说话。
羿光开始写挽联,不想重复写过的内容,新的一时又想不出词句,却问:要刻墓碑,那墓地选了?陆以可说:还定不下来。今上午我和虞本温去三个墓区都看了,鲸鱼沟的风景好,但那里路太窄,听说每年清明节去奠祭的人多,车堵得厉害。白鹿坡那儿离城还是比较远,周围环境也不怎么好。栖凤山是好,就是地方紧张,我和虞本温是看上了一块地方,人家却是不出售了。羿光说:有地方为啥不出售?范先生在那里有熟人。范伯生说:不是那里有熟人,是和那里管理所的人熟。大家就笑了。羿光说:就是鬼,你也有熟悉的么,不是你的好几个熟人死了,都是你联系葬在那里的?范伯生说:这倒是的。陆以可说:范先生再给联系一下?范伯生说:是你的什么人?陆以可说:一*个姊妹。范伯生说:是你们众姊妹中的一个,我不认识吧?哎呀,我还说什么时候了把你们众姊妹都要认识认识的,现在倒遗憾少了一个!这事我要帮忙么,过几天我与那边联系好了通知你们去。陆以可说:不是过几天,今天若有空,咱们就去,早早选下地方下葬了,入土为安啊!范伯生说:今天我还要和羿老师说事哩呀!羿光说:还说什么?!范伯生一拍手,叫道:啊咱就说定了啊!便对陆以可说:好,咱们去,一会就去!陆以可说:谢谢范先生,晚上回来我请你吃饭。范先生说:今晚应丽后向其语要请我的呀。陆以可说:呀,你活得好!那咱们就一块吃。
羿光提了笔,写下了:感在生之光显,寂灭之芳声;叹双桐半生死,两剑一飞沉。陆以可看了,说:上联看得懂,下联的“双桐”“两剑”指的什么?羿光说:夏自花她知道。大家都疑惑了,看着羿光,羿光也不解释,收联叠好,装入了纸袋。陆以可就叫伊娃给司一楠打电话,说虞本温店里有事去不了,让司一楠速来这里,然后一起去栖凤山选墓地。范伯生说:是叫司一楠一块去吗?陆以可说:你也认识司一楠?范先生说:听说过,很想见见。
大家回坐到客厅,羿光说你们在茶庄喝茶喝多了,到他这里了该换换口味,就让伊娃去打磨些咖啡。伊娃便先从屉斗取了咖啡豆,又到厨房里咖啡机上去打。辛起一脸惊讶,倒扭着头看着伊娃。羿光叫了辛起,说:你这是典型的凤眼么,现在极少见有这样的眼睛啊!辛起说:这真的吗?陆以可说:辛起你要小心了,羿老师啥都好,就是他喜欢谁了总说些假话!羿光笑了说:就是假话也是真诚说的!还是叫辛起:你过来,坐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手。辛起就坐过去,把手伸开,说:我这手掌小,聚不了财。羿光说:瞧呀,这手指多长,有凤眼的手指肯定都长!伊娃端了第一杯咖啡,原本要先给羿光的,却又给了陆以可,说:我第一次见到辛起的手,想到了鸟爪,鸟常栖在电线上,就用长爪攥的。羿光说:这手要重金保险哩,没有人邀你去做手模吗?伊娃说:羿老师就爱美女,辛起的脚才好看哩,辛起你把鞋脱了让他看,羿老师不嫌臭的!大家都笑,羿光倒抹了抹脸,说:我这是欣赏美好么。
差不多都喝了咖啡,司一楠和徐栖就来了。范伯生问陆以可:哦来了两个人,那个就是徐栖了?陆以可相互给介绍了,分别坐下,范伯生却还一直看着司一楠和徐栖。司一楠和徐栖也注意到范伯生在看她们,回头给笑了一下。范伯生低声对陆以可说:原来就是这样呀。陆以可说:什么原来就是这样呀?范伯生说:你是瞒我呀。陆以可说:没瞒你呀,她就是徐栖么。范伯生说:你不如向其语坦诚。陆以可说:徐栖你过来,范先生好像有话要给你说。徐栖过来,说:范先生好,谢谢你能帮着去选墓地。范伯生还是从头到脚看徐栖,说:向其语说的是对的。徐栖说:哦?范伯生说:没啥,这有啥的,各有各的活法,我看挺好。徐栖一脸狐疑,司一楠却定平了脸,冲着范伯生说:范先生,向其语给你说什么了?她嚼我和徐栖嚼到你那儿了?咄咄逼人。范伯生登时愣住,说:向其语没说啥呀。司一楠杏眼圆睁,说:也没说啥,那你就胡说了?!范伯生说:我说啥了,徐栖徐栖,我说啥了?我这个人是蛮开放的啊!陆以可猛地醒悟了,忙拉开了司一楠,说:你又冲动啦,那是范先生,他要帮咱去选墓地的,何况他年纪比咱都大,你吼什么?司一楠说:老而不尊,嘴是小孩屁眼!范伯生倒哼了一声,说:我不说粗话。陆以可又劝范伯生,说:范先生,司一楠脾气不好,你大人大事的,甭和女生计较么。范伯生说:她哪儿是女的?!司一楠竟要扑过去,陆以可又拉住了。司一楠说:选墓地让他去干啥?他去我就不去了。拉了徐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咱走!真的就开门走了。
晚上,应丽后先到了虞本温的火锅店,给范伯生打电话通知火锅店的地址和包间号。范伯生说他和陆以可、伊娃、辛起在一起,本枣她们是也要请他吃饭的,那就一块来?应丽后说:那好那好!应丽后就让虞本温把一个锅换成两个锅,再增加了食材和水酒。因为时间还早些,她就在三个楼层的过道上,看起挂在墙上的老西京照片。
處本温自己爱好摄影,也喜欢收集老照片,当初装修火锅店时,就把那些老照片翻拍放大,在过道的墙壁上挂得到处都是。这些照片下面都有文字说明,有的是二十世纪初外国传教士拍摄的,有的是国人在建国以来各个时期拍摄的。钟楼和大雁塔是西京标志性的建筑,应丽后感兴趣的是它们的变化。清朝末年,西京人口仅几万人,钟楼周围全是空地,几间柴棚前坐着几个人吃饭,有的把嘴埋在了碗里,有的饭吃完了把碗举着,伸长舌头在舔。大雁塔孤零零的,塔顶上竟然斜长出一棵榆树,树上落着一只乌鸦。而寺院就那么三间房子,台阶很高,站着了一个和尚,不知在看什么,表情木讷,目光空洞。民国时候西京人口是二十万,钟楼周围是一些高高低低平房。走过一辆板车,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瓜皮帽,手里端着水烟袋,女的头上包着头巾,脸都看不见了,长裙下露着一双缠裹了的脚,像一对三角粽子。建国初人口三四十万,钟楼上挂着巨幅毛泽东画像,两边的店铺开张,来往的有汽车、脚踏车、拉车,甚至还有人牵着骆驼。成队的军警经过。大雁塔外是成片的麦地,地头竟然是刑场,持枪的人正枪毙人。跪在地上的犯人五花大绑了,背插的木牌上能看到“恶霸”两个字。到了“文化大革命”,西京已经数百万人了,钟楼下涌满了游行队伍,到处是旗帜和标语,两边树上也爬着孩子,一手抱了树,一手举着,几大张,似乎喊口号。大雁塔下有白布做成的标语,从塔顶重到塔底,一群和尚模样的人在谈红宝书。应丽后觉得有意思,掏出手机要拍这些照片,过道那头就有人在说话。一个说:哈,过去的西京真可怜啊!一个说:现在,也可怜么!一个说:你这胡说了,现在的西京多庞大繁华的!一个说:是庞大繁华了,可你不觉得越是庞大人越是小吗,越是繁华精神越荒芜吗?一个说: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有钱了,咱们想吃粤菜就吃粤菜,想吃火锅了就跑来吃火锅了。一个说:咱们是戴着口罩来的啊!一个说:真是每个时代都有人不满身处的时代啊,比如说我们现在普遍认为春秋时期好,孔子却认为世风日下,向往周朝,而周朝呢,伯夷、叔齐却宁在首阳山饿死,不肯食周粟。一个说:嗤,你教育我呀?!应丽后細头看去,是两人也站在照片前。她没有理会手机铃就响了,竟然显示是章怀的电话。’应丽后说:哦,你好!章怀说:应姐,我来见见你。应丽后说:有什么事吗?章怀说:是这样的,应姐,为了讨债的事我们公司上上卞下可是全力以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应姐是不是能再有些补用?应丽后心里扑咚一:下,看看过道那头的两个人,她说:这里信号!不好,我找个地方说话。就返回包间的卫生间,说:兄弟,我不是都付给你们费用了吗,你怎么还说这话?章怀说:这我都承认,是付了费用,那是债没有讨到的费用,可债没讨到,却起到作用了呀,是不是人家还你债了?应丽说:谁给我还债了,我哪儿见到一分钱?章怀,我再给你说一句,我对你已经够意思了!章怀说:那才几个钱啊?!应丽后彻底愤怒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好说话,一把给了你三十万,你就觉得这钱好赚啦?!咱已经都有合约,你拿了一份,我拿了一份,你写了收条,收条上还有你写的刀割水洗的话,咱就再没了关系!章怀说:姐,应姐……应丽后把手机一下子摔在地上,觉得被勒索,气得大口喘息。
向其语来了,在包间里没见到应丽后,岀去找虞本温,虞本温说是不是在卫生间。推开卫生间门,发现应丽后脸色乌青地靠在洗手台前。问:咋啦?应丽后从地上捡手机,说:刚才有些拉肚子,没事。
两人在包间里喝茶嗑瓜子,范伯生、陆以可、伊娃和辛起来了。向其语问起你们下午怎么在一起?陆以可说了去凤栖山给夏自花选墓地的事。向其语说:这可是大事,选好了没有?陆以可说:选好了,多亏范先生有关系。向其语说:范先生,谢谢你呀!范伯生说:我对你们众姊妹的事可是不遗余力地去办哩,可热脸碰着个冷屁股。向其语说:谁得罪你了?范伯生说:还不是你!向其语说:呀呀,我和应丽后请你吃饭倒落不是了?!范伯生说:你给我提说司一楠和徐栖的事,我下午只是多看了她俩几眼,那司一楠倒是吃炸药似的对我吼。他娘的,她和徐栖是不是同性恋,她心虚什么?陆以可说:范先生,你还没喝酒哩,这话怎么敢胡说?向其语赶紧说:我可没给你说什么呀!范伯生说:你说她们关系好,形影不离的。陆以可说:我们众姊妹关系都好,那就是同性恋啦?!范伯生说:她司一楠的长相,脾气,就是个女汉子!陆以可说:我也是女汉子!向其语急忙安排座位,说:不说了不说了,咱是来吃饭的,不要为别人的事影响了胃口。陆以可说:好,吃饭,我再说一句,同性恋在外国不是大惊小怪的事,但在中国还认作是伤风败俗。至于司一楠和徐栖,我是没看出她们有什么,以后向其语任何不利于众姊妹友好的话不要说,希望范先生也不要说,否则就要承担损害名誉的法律责任,而且自己还被人看不起。范伯生说:我刚才是给你们说了一句,下午当着她司一楠、徐栖的面说了吗,没有说啊!她们是同性恋不是同性恋,与我屁相干!陆以可说:你又说这个词了!范伯生说:吃饭,吃饭,把嘴占住。气氛才缓下来。
陆以可说:向其语,你给海姐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把墓地选好了,还让羿老师再把挽联补写了,回来在吃饭,看她来不来?向其语就给海若拨电话,故意按了免提,海若回话,选了墓地写了挽联就好,辛苦了,让虞本温多上些菜,账过后她来结,而她在外又买了外卖也正吃着,就不过去了。通话毕,陆以可说:今日饭钱我来掏。向其语说:我掏。应丽后说,谁也别跟我争了,是我先提出请范先生的,当然我来掏。陆以可说:好吧,让应丽后掏。范先生,应丽后请你,我们跟着你沾光啦!却又说:谁说要喝茅台的?!大家都哄地笑了,附和说:就是就是,茅台多贵的,不喝茅台,还是来个二锅头吧。应丽后也笑了,说:就会勒索我!上茅台,本来我就准备着上茅台的,叫你们这么煽呼,倒成了我是逼迫的。
向其语、陆以可、伊娃、辛起分别拿了碟碗去大厅的料台上自调蘸汁,应丽后就把刚才章怀来电话的事告诉了范伯生,说:原本高兴地请你吃饭,感谢你介绍过他,没想他竟是这种人,心情一下子坏了。范伯生说:我知道你付了他三十万,他那儿人多,可能分不下来吧。应丽后说:我还能管了这些?!范伯生说:你也是钱多,听说你们众姊妹中就数你是富婆?应丽后说:银行钱多,那就去抢啊?!
于事情会这样。 丄后陆以可调好了蘸汁,往包间走的时候’一个人正迎面过来,却是吴老板的助理:忙叫了一声。助理说:哈陆以可呀!陆以可说:你也来吃饭呀,是和老板吗?助理说:几个多年不见的同学来了,吃吃火锅。陆以可说:多年不见了就请吃火锅,图便宜啊?!助理说:都是女同学,女生就喜欢吃火锅么。两人笑了笑,陆以可又问:老板还在闭关?助理说:结束了,昨天结束的。陆以可说:我问问你,活佛是什么时候来呀?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助理说:我也问过老板,他也说不准。陆以可说:你们也没个准信啊!助理说:等着吧。陆以可说:那也只有等着。你们吃了饭就走人,单我来埋。助理说:谢谢你,单我已埋了。笑嘻嘻地走了。
回到包间,服务员已经安放了汤锅,并推进来小桌车,上面堆满了牛肉,羊肉,鱼头,鱼片,猪蹄,毛肚,木耳,豆腐,山药,粉丝,蘑菇,青菜。应丽后坐在那里却发呆。陆以可说:你咋还不去调蘸汁儿?应丽后怔了一下,说:喔,我这就去。起身出去,竟撞在门玻璃上,玻璃没破,鼻子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