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羿光•拾云堂
范伯生似乎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按了一下门铃,声音却立即没了。再按了门铃,越发没有响动。范伯生咕哝二句:哦,你忙。乘电梯到楼下,坐在花坛沿上吸纸烟。
一群鸽子从对面楼上飞起来,满空中像是撒开的纸屑。楼前有人从三轮车上往下卸水泥、沙子和瓷砖。又不时进来送邮件的,送外卖的,送外卖的搞不清三单元是从左边往右数的第三个门洞,还是从右边往左数的第三个门洞,但他是结巴,费了劲地询问范伯生,范伯生却不吭声。结巴说:我……我问问……你话……呢你咋不……不说?范伯生说:我我……也……也是结巴。我说话……了你……你以为……为…我学你……你哩。还是不给说哪个门洞是三单元。
也有楼上的住户下来遛狗,先是一只斑点狗,再是一只褐毛狗,褐毛狗一见斑点狗就兴奋,跑过去闻屁股,斑点狗的主人忙站在了两狗之间,厉声呵斥。褐毛狗的主人并不生气,或许知道他的狗是土狗,不能坏了人家的血统,就呼叫了回来,用双腿紧紧夹住,倒注意起卸下来的水泥、沙子和瓷砖。于是发问:谁家装修?斑点狗的主人发牢骚:这又得半个月叮叮啖唏地砸呀,楼道到处还得是垃圾和灰尘!褐毛狗主人说:我突然能理解国际上对中国环境污染的指责了!这就像装修,发达国家是早装修过了的人家,当然安安静静,也干干净净,咱国家正发展,就如同后来的入住户在装修么,是不是?他为自己的理解而得意,但斑点狗的主人不接他的话,他便寻别的人,发现了花坛沿上的范伯生,不认识,就目光怀疑起来。范伯生从口袋取了墨镜戴上,头昂扬着,一语不发。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有一女子从楼道岀来,二十出头,长腿细腰,灰发红唇,神气和步姿明显是个模特。范伯生会心笑笑。还故意再证实一下,叫声:羿老师!这女子并没有看他,脚上的高跟鞋却拐了一下,匆匆出院子去了。范伯生进了门道,按电梯,要再上楼,随之有人喊:等等!一个小伙提了两大捆书,踉踉跄跄也进了电梯。范伯生问:找羿老师签书的?小伙说:你也找羿老师?范伯生递上名片,小伙看了,说:我看你像艺术家,还真是!范伯生说:年轻人不错,爱读书啊!小伙说:做礼品的。范伯生说:送礼应该买羿老师的字画作品么。小伙说:签名书送人比请吃一顿饭还能联络感情,小公司的,等求人办大事了再来买字画。
这次按门铃,门很快开了,屋里拉着窗帘,却开着灯,羿光就站在门里,没有戴眼镜,眼泡肿胀,似乎才洗罢脸,额上头发湿着。范伯生躲在小伙身后,羿光说:是来签书吗?应该先约个时间呀,签这么多!小伙说:都喜欢读你的书啊!、羿光转身回到客厅,小伙也提了书进去,从背包里取出一条香烟,放在茶几上,还在说:在出租车上司机一看见拿着你的书,就说是找羿作家签书吧,我问你也知道羿作家?他说当然知道,羿作家是咱们市的亠张名片么!他也知道你就住在这一带,好多次拉的客都是大包小包拿了书来签名的。羿光戴上眼镜,坐下来低头就签,嘟嚷道:天天都有人来的,一看见谁提着书,我这头就大了,哪有时间啊?!才一抬头,见又进来了范伯生,说:是你把他领来的?范伯生说:我不认识他呀。我去艺品店,那件廊鱼人家已经卖掉了,来给回复时在电梯里遇到他。羿光说:哦,卖掉了?你坐吧。范伯生没有坐,说:屋里的东西又多了L确实是多,除了靠着四面墙的柜架上塞满了书外,几乎所有的桌上,案上,柜架顶上,茶几和沙发旁都摆了古玩:陶制的砖、罐、瓦当、彩俑;石雕的狮、狙、貌第、麒麟;还有奇石,怪木,水晶,漆器;镜框里装着的唐卡、绣件、剪纸、皮影。竟然窗前竖了一根盆粗的原木,光洁油亮,直挨着了天花板。
小伙早看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是个博物馆么,却不明白竖这么高根木头?范伯生说:通天柱,这是海南黄花梨木,看到上边的云纹吗,青云直上!小伙说:哇,海南黄花梨!街上一件海南黄花梨手串都两三万的,这么粗的一棵树呀,哦通天柱,值钱海了啊?!范伯生说:还有十几块和田玉原石哩,卧室床上就有三块。小伙说:和石头睡觉?!羿光说:老范你来帮着,把签过的书捆扎好。范伯生就不再说话,帮着捆扎起书来。
签完了书,羿光打发了小伙,范伯生去拉窗帘,要让光亮进来,没想刚一拉开,竟冲出一只蛾子来。而小伙又返回来说忘了照相,难得见名人的,一定要照个相呀。羿光就站起来,面无表情,照过了,小伙最后再握了握,笑嘻嘻才走了。
羿光说:廊鱼被卖掉了?年前得到了一个,只说这次来配对的,却卖掉了!范伯生说:收藏哪有心想就事成的。羿光说「你不懂。你瞧那对石狮,几乎大小都一样吧,一个是去年八月得到的,到了十一月,另一只就又得到了。一个吸引一个哩。范伯生说:倒不是它们一个吸引一个,是你的能量大,都往你这聚的。羿光嘿嘿着,抚摸了那些石刻的狮虎麒麟,还有一只腰身细长的羊和一只扁平的龟,说:凡是一雕刻成,它们就都有灵性了。范伯生说:那你干什么它们就知道了?羿光定起眼睛,说:啥意患?范伯生便笑,说:你每天怎么写书成名呀,怎么写字发财呀,啊还有怎么接见美女呀。羿光倒急了,说:哎,哎,你是给我介绍过一个姑娘还是介绍过婆娘?!范伯生说:前日一个女子想让我带她见你,啥都好,就是年轻轻的把头发染了个灰色,这不是胡作怪吗,层次低,我没让她来。羿光说:你知道不,那叫奶奶灰,正时兴哩!范伯生说:哦,那叫奶奶灰?长知识,长知识了!冲着羿光狡黠地笑。羿光说:你诡,知道啦?范伯生说:知道啥啦?!羿光拉了范伯生往卧室门口去,那里有一对石雕,都是狮身上骑着一个童子,一个童子捂着耳,一个童子捂着嘴。羿光说:这叫天聋地哑,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说的不要说。范伯生要进卧室,羿光挡住了,又有人在按门铃。
这次来的是个胖子,满头大汗,说:对不起羿老师,路上车堵,有些迟了。羿光说:那就直接上楼!两人就往楼上去,范伯生也跟着到了楼梯。楼梯的每层台阶两边都摆着小石狮,梯口上方挂了张匾:拾云堂。拾云堂也就是十五平方米的小间,一张大案桌,一台大沙发,再就是四壁的字画和随地摆放的各类古陶。羿光站在案桌前,铺了宣纸,开了砚台,毛笔蘸上墨汁了淋淋漓漓滴着,问:钱都带了?胖子说:我带了九万。把一个纸袋子放在案桌上,又推到羿光跟前。羿光把笔放下了,说:那不行。已经给你说好的是一个整数的吗?
你把钱收好。胖子头上汗更多了一层,不断用手擦。范伯生说:羿老师的书法作品从来不和人讨价还价的,你出这么玄汗二胖子说:穷汗富油么,羿老师书法作品的济直我知道,不搞价我也知道。羿光盖了砚台,从香烟盒抽出一支给胖子,说:以后再写吧,你吸烟。胖子别扭了一会儿,从口袋里再掏出一万元来,还拿在手里,说:太贵了,你能再少点,我这是向三个亲戚借着硬凑了十万。羿光说:好吧好吧,就少两千吧。胖子龍着唾沫从一万元里数到两千,抽出来了,将八千元放在九万上。范伯生说:我来点点。
羿光说:这倒不用了。拉开案桌抽斗,把钱丢了进去。重新开砚台,毛笔蘸了墨汁,说:贵是贵,你买了去都是办升迁呀,揽工程呀,贷款呀的大事么。胖子说:这倒是,人家点名只要你的。羿光说:那你吃肉我喝个汤么。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就了一首唐诗。按了印,说:好了!胖子说:咦呀,这么快,印钞票啊?!范伯生说:钞票得印两面,这只一面。羿光就看着范伯生说:那你来写吧!范伯生赶紧笑。羿光说: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么。胖子说:补偿?羿光说:著书只是赚个名声,稿酬养不活家啊。又去盖砚台,范伯生赶紧拿过一张小纸,铺在案桌了,说:动起笔了,你给我写个小片片。羿光说:你几时拿个册页来我写。范伯生说:哎呀,应允的银子不如现给个铜,就写四个字。羿光没动弹。范伯生说:两个字,一个!羿光说:你就会占我便宜。范伯生说: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那些大象呀犀牛呀甚至鳄鱼呀,身上都有小鸟在啄吃虫子吗,权当我是小鸟。
羿光哈哈大笑:大动物身上都有附生物,你是附生物,是附生物,可我也是附生么!笑着笑着,写下一个“福”字,把笔扔到了窗外。 ’送走了胖子,羿光返回屋,范伯生倒已经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说:晚上我请你吃羊民,朱雀街有家陕北饭馆,专门清炖羊肉。羿光说:不吃了,我正减肥,已经坚持了三天过午不食,最近市上有什么新闻?范伯生说:南齐巷新开了歌厅,里边有漂亮女孩。羿光说:政治的。范伯生说:政治的?你认识市上那么多领导,你啥不知道?!
我倒请教「个问题,再大的艺术家为什么都经不住官的诱惑?羿光说:在中国,权力面前艺术都是雕虫小技么。范伯生说:你这么说,我明白文联换届,组织上要王季做主席候选人;王季就同意To羿光说:文联这单位,主席人选历来是要在专业上能扛旗的人,王季应该呀,他是大画家啊。范伯生说:但你知道不,这消息一传出,网上就有文章诽谤王季。羿光说:肯定是嫉妒么!嫉妒是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一旦发展到恨,那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你见到王季,告诉他别生气,谁骂他那是替他消业的。范伯生说: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羿光说:谁?范伯生说:这事应是破坏换届,组织上动用新技术查出来了,是焦效文。羿光说:果然是同行。范伯生说:M就想不通,即便王季当不成,八竿子也轮不到他呀?!羿光说:可怜人么。范伯生说;我鬼可怜,竟然还让他参加了代表团去菲律宾。羿光说:这不是说你,屑小卑微者可怜。范伯生说:瞧着吧,代表团一回来,组织上会有人寻他的。羿光说:代表团几时回来?范伯生说:冯迎没给你电话?羿光说:没有。范伯生说:她怎么能不给你电话,你不是和她好吗?羿光说:我和那十姊妹都好!范伯生看着羿光,羿光耸耸肩,表演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