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栋梁的住所里,外间照例有办公桌、靠几及其他办公和会客用的摆设,四壁糊着眩目的绿色彩纸,既可以办公,也可以会客。里间是卧室,一张四方桌和床东西相对靠在两边墙上,桌上面的墙上,悬着他夫人的一张八寸照片。微笑姿态,一双流媚的眼睛衬在浓密的卷发下面,雪白的牙齿微微露出。他在休息的时候,常常坐在床边,眼睛盯住她的影子,他觉得越看越漂亮,有时看到最得意的时候,还摇头摆尾地和她微微对笑。
这天黄昏,他坐在床上,得着他的军队击溃了红军后方的战报,认为是他受命指挥更多军队以来的第一个胜利。他得意忘形,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忽然看见他的夫人向他微笑,好象向他示意:“我的爱,来罢!”
他于是背脊一伸,两脚向地下一踩,站起身来,慌慌忙忙地跑到桌子面前,伸手取下像片,两手抱着,深深地吻着,牙齿不断地碰在盖着像片的镜子上,发出格格的响声。
中将狂吻了一阵,就靠墙坐在桌面前,打开美人信笺,悠然自得地写起来:
我的天使——素,已是夜深人静,我独坐房中,忽然接着一个捷报,派出的部队,摧毁了共军罗霄纵队后方。这是我从禾水向东进军以来的第三次大胜利。
我正在被人类历史最辉煌的英雄事业的光辉所照耀时,忽然看见你在我面前,嫣然一笑,好象是说:“我的爱,来吧!我庆祝你的胜利啊!”
我于是走到你的面前,抱着你吻了一阵,这时候我完全陶醉于你的爱的甘醇中,不知道有天,不知道有地,不知道一切……
我想到你,便想到我的事业;想到我的事业,就一定联想到你。假如,没有我,世界的历史——英雄的事业——还有一点光辉吗?假如,没有你,世界的历史——巾帼的一页——不是也会失去风韵吗?
最近这一时期,是我十多年军旅生活中所最得意的时期——有这一时期,也不算虚度半生了。
打开日历一看,从禾水上游向东进军那一天起,不到一个月,拔天险的七谷岭,破匪区的腹心——禾新城,破坏土匪的后方——被服厂、兵工厂,进兵的迅速,战斗的英勇,就是孙武复生也不过这样吧!亲爱的素,这是人生中多痛快多光辉的事迹呵!昨天袁水上游驻军的朋友来电,土匪已经从浏阳河向南。他们奔走千里,人疲马乏,弹尽粮缺,伤兵累累,三个团缩编为两个不足的团了,这群快死的穷凶极恶的匪徒,还想窜回到老巢,真是不知死活呵!我请他们睁大眼睛看看:今日之赣西,是谁家之赣西!
我现在正计划消灭这股残匪,估计不要多少时间就可以肃清。那时候,我肩章上的金花,也许会有点变动吧!那时候,我一定要到你的身前,紧紧地拥抱你,要你还我的吻债,要借助你那圣洁的唇舌,润泽我这苦战后的枯燥的心肠。亲爱的素,请你耐心地等待那一天吧。
我这几天很好,每天清早起来,趁着队伍出操的时候,上城墙环绕一周,城墙南临禾水,水面上点缀着许多小舟;两岸都是良田沃野,长着绿油油的红花草和油菜,春风带着媚意从南岸吹来,使人为之心醉。
中将把信写好了,亲自封得紧紧的,准备投入军邮,忽然门外有人喊:“报告!”
他立即听出是那位屡立战功而且是他属下的旅长中资历最深的江将军,他好象受到袭击似的,立即把信反过来,同时有点紧张地回答:“请进,请进。”
江将军进来了,对中将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他回礼请他坐下。
江将军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和段栋梁中将同学而不同期,头的前部已秃,矮而结实,相貌很象猴子,一看而知是个聪明人,他的朋友们都给他加个猴将军的绰号,他也觉得这个绰号很和他相称。
“师长,好吧?”江将军第一句向中将请安。
“好!好!”中将谦和地说,又转问他,“你好吧?”
“不敢!不敢!托师长和云公的福,没有什么。”
“今天的仗打得不算坏,师长知道了?”
“知道了,刚才不久知道的。”
“是,我早就听到过,现在这一块匪区,是一个省的规模。听说瑞金是国家的组织规模,俨然是他们的中央政府。”
江将军冷笑一下,说:“说来又气人又笑人,找个县城做国都,找个镇子当省会。”
段栋梁中将也冷笑了一下,接着说:“历史上的草寇,没有哪一个成了事的。远的不要说,就是拿最近三百年的两件来说罢,一个是李自成,一个是洪秀全,这两个最后怎么样?真是‘死无葬身之所’。现在的共匪,没有南京、北京,只有一个县城瑞金,就成立中央政府,我看他们将来的结果,不见得会比李自成、洪秀全好。”
“这是草寇的必然下场。”
两个人沉默了一下,江将军又放低嗓子说:“郭匪最近逼近袁水了。”
“是的。”
“那么会不会南渡袁水窜回老巢?”
“我已经命令省补充纵队从湘东开到袁水上游北岸堵截,并令我师第四十四旅开到荣州城,在长沙、衡阳征调军商汽车,迅速输送到袁水上游,协同补充纵队一起堵截,采取‘半渡而击’的战术……”
“好!”江将军高兴地说,“这比沿河堵截或随后穷追都好。妙计!妙计!”
中将在这位资历较深的下级面前,还是谦和的:“只好这样。”
“此后我们的担子加重了。”
“我早就想到了,前几天我听到土匪最近逼近袁水,就知道不好办了。不,不是不好办,只是他们不会办罢了。”
“对,”江将军停了一下,突然很愤慨而有点痛惜地说,“真奇怪。这一次土匪能向南走,真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他人多吧,不过是三四千人;如果说他枪多吧,不过是一千几百条枪。至于我们方面呢?专门担任追击堵截的部队也超过他们十几倍,各个地方的保安团队还不知道有多少。本来土匪脱离老巢,正是自投罗网。可是,他们还能南走,我不知道我们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是的,昨天本成来信也说到这个问题。”中将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你看。”
江将军默读起来,看到中间不觉得读出声来。
“……赣西共军枪仅千余,前窜入袁锦修、九宫山等地,纵横驰驱,到处骚扰,国军以六师之众,分任追堵,乃该匪安然南窜,不知专任追堵之责者,何以卸其责……”
江将军冷笑一声,说:“这还说得客气。有人说国军是土匪的运输队。这可太伤委员长的心了。”
段栋梁说:“是啊,委员长说:‘……土匪没有后方,而我们一帮不争气的军队要做他的后方,要失败去接济他的一切物资,将土匪救活……土匪说我们的军队是他的运输队,这比挖我的心还痛,然而又是事实。’”
他俩沉默了。
勤务兵端着热水瓶进来了,他把两个茶杯斟满,茶面上起了一股云雾,江将军喝了一口,浓郁的香味沁入心脾,满意地说:“茶很好。”
“差不多呀,是洞庭君山茶。”
江将军又喝一口,闭着嘴巴呷了呷味,才吞下去,随即张开,深深地呼一口气说:“老实说,如果各军都能象我们一样,还有什么红军和共产党……”
“唏!”中将又冷笑一声,“他们用兵,好象老牛耕田,最大的弱点,是不善于临机应变。当着土匪从九宫山向南走的时候,谁都估计会窜回老巢,上峰也有命令,一面追击,一面特别注意堵截。但追击和堵截的部队,动作不很好协同。追击时,堵截不得力;堵截时,追击也不得力。此外堵截的只注意正面,不注意小路和侧面;追击的只知道跟踪尾追,不能判断敌人行动的总方向,取捷径拦腰截击。据长沙朋友来信,土匪从九宫山走到桃花港,我们的人在南面堵截,恶战一天,把土匪打垮,并压迫土匪向西走,这个胜利,论理也不算小。但他们在胜利之后,接着来个错误。什么错误呢?就是跟踪尾追。原来土匪向西后,忽然折而向南,深夜过了汨罗江,因为他们只跟踪猛追,土匪到这里的时候,碉堡虽多,因为没有强大兵力,当然挡不住。等他们追到河边,土匪已经过了河,上连云山了。这样一来,他们由堵变成追,由向北而向西,又由西而向南,完全做了土匪的尾巴,好象是归土匪指挥一样,说来又笑人又气人。”
两人同时又冷笑了一阵。
江将军忽然转为严正的语气问:“步岗呢?”
“你问曾士虎司令?他……!”中将一面说一面冷笑,“他老兄,已经回长沙去了。”
“喔!他这一次也辛苦了。”
中将随即叫参谋取一张电报来,好象不屑说话似的放到江将军面前。江将军仔细默念:“段师长宏宇兄:云密,匪此次南窜,我北线诸军,奋勇追堵,一败之于巨溪圩,再败之于桐禾,本日补充第一总队及厉彭两部,分途追至袁水之路溪、宣顺一带,虽未将匪全歼,然一周以来,斩获甚众,残部不及三千,昨夜已南渡袁水,判断该匪将窜回赣西老巢。弟已命孙师由公路经湘东到禾水上游之北,归兄调遣,余陆续返防。弟现在行军中,拟明日返省,将此役追剿经过,面呈总座。贵部一月以来,旌旗所至,远近披靡,拔七谷岭,攻占共军老巢中心城镇,进军之速,为近年剿匪诸军所罕见。尚望再接再厉,歼彼丑类,功在党国,名垂竹帛,亦弟之荣也。曾士虎寅马。”
“呵!”江将军老气横秋地笑着说,“他老兄,回长沙了。”接着又说,“今后总部的大计划又会多起来的。”
“当然,他老兄在图上确实有几下。”
“这一次他却指挥了十万大军。”
中将又微微冷笑一下,随即摇头摆尾,拿腔拿调说:“云公所用非其所知啊。”
“是的!是的!”江将军似乎兴奋起来,又喝了一口茶,“天下如果只有所用非其所知的事,那也罢了;可是,不幸的是还有所知非其所用的事,或者说‘用而不及时’。”
这话正说出了段栋梁中将想说的话,他本来已经到了口边,因太露骨就收回去了。江将军说出后,他满意得内心狂笑起来,但却装着镇静,只微笑一下。猴将军也察觉了他这句话使他的上司很满意,心里也很快活,等了一下,忽然转了念头,说:“师长,如果共匪真过了袁水,回到老巢一时很难恢复疲劳,也补充不起,我们应该趁着这个好机会,迅速进攻,不让他有喘息的余地……”
“对,等孙师来接防和四十四旅归建后,就可以行动。”
“他们几时到?”
“孙师现在袁水北岸,还在追击中。四十四旅到袁水上游后,力求消灭敌人。如敌南渡袁水,就依然用汽车运茶州,到茶州后,两天急行军就回来了。”
“北面部队这么多,怎么还要从我师调一个旅去?”
“谁知道!我也是为了剿共大局,不得已而为之。”
“孙师此次奔驰千里,现在也还在追击中,可谓辛劳。他们的情况怎样?”
“不大清楚。”
“守碉堡没有问题吧?”
“应该没有问题。”
“他老兄这一次也走苦了。”
“现在不会走了。”他不冷不热不轻不重地说一句,好象再没意思来议论这些问题一样。
“行动方向还是向甲石吧?”
“对。到甲石后再向北搜剿。”
江将军站起来,向中将告辞,中将送他到门口,小声说:“注意军事秘密。”
过了五天,孙威震率一个师到了,段栋梁师一个旅也归建了,段栋梁下达了准备出发命令,命令上只规定随时准备出发,没有说哪一天行动,向哪里去。部队接到命令后,有的买行军用品,有的制干粮拉民夫,有的参谋们打听哪天出发,向哪里去。指挥机关和参谋们虽然有意保守军事秘密,却在无意中走漏了消息。隐藏在禾新城内的革命分子,很快就知道了国民党军队在准备进攻和进攻的方向。
又过了三天,就是出发时间了。中将在先一天晚上,叫勤务兵捡出行军时要带的东西,又亲自取出他夫人新由长沙寄来的秋绒服,准备第二天穿。睡眠之前,吩咐卫士说;“明天早四点叫我起床。”
第二天早晨,中将按时起床,穿上新军装,挂上肩章,紧束三八刀带,又把指挥刀系在上面。出了房门,走到街头,他那肥壮的海骝,见他来了,奋鬃长啸,好象预祝主人的凯旋一样。中将上了马,挺腰振臂,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向集合场前进。
集合场是块大草场,白军以团纵队并列起来,面向西方。最右边插着师旗,师旗左边是特务营营旗和营纵队内的排横队。横队左边八步是旅旗,旅旗左边四步是团旗,团旗左边四步是营旗,再两步是连旗,再四步又是团旗,这样按右翼团的次序排列,再八步又是旅旗,这样依次排列下去,一直接到禾水边上。各营的前面是乌黑色的机关枪。机关枪后是三个步兵连,再后又是机关枪连,又是三个步兵连……从侧面看去,第一列的旗,不管师旗或旅、团、营、连旗,都整齐在一条线上,机关枪和人的位置也分列得丝毫不紊。各团的连,也在一条线上。从正面看去,各团的营旗连旗,都是在一条线上。高级军官都穿秋绒军装和革靴,有些还背着指挥刀,上尉以下的官长,完全胶鞋,兵士是草鞋。所有的人都有臂章,臂章上面写着“国民革命军”的番号,而第七、八团则写着归他指挥的另一师的番号。中将刚到集合场,一声立正号音,从人海中雄壮地叫起来。他看着千万人的左脚向后一收,同时枪向右胯一靠,“嚓”的一声,整齐地响起来,他在马上举手回礼,扬鞭检阅,马头朝天,马足悬空,千万个人挺胸直背,千万双眼珠都象探照灯一样的随着马头目迎目送。直到他叫了一声“稍息”,才解除紧张的脸色。
中将看到他的军队,人肥马壮,刀枪整齐,特别英雄威武,不觉得欢欣鼓舞,心中自言自语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段栋梁于是立于全军的中央,高声叫道:“弟兄们,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又到了!你们还记得去年秋天在茅村同我们打仗的那股土匪吗?他们最近在袁水以北地区,被友军打得七零八落,无路可走,又逃跑回来了。那些亡命之徒,人数不多,走了几千里,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象叫化子,路都走不动,更说不上打仗了。他们的武器,你们是知道的,没有大炮,没有飞机,只有几杆烂步枪,他们的子弹,从来就少得很,现在更少了。我们应该乘着这个机会,一下子歼灭他,免得以后再劳神!
“我们是百战百胜的军队,有智有勇,能攻能守,别的部队不能担任的任务,我们可以担任;别的部队打败仗的时候,常常就是我们打胜仗的时候。假如所有的军队都同我们一样,土匪早已完全消灭了。
“剿匪的任务,是神圣的任务,希望你们勇猛向前,谁的勇气不够,我分给他一些余勇罢!
“但是,我相信你们是有勇气的。古话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又说‘有不可战之将,无不可战之兵’,我既然勇气有余,难道你们还会不足吗?我既然不是不可战之将,难道你们还是不可战之兵吗?”
中将讲到这里,突然提高嗓子问了一声:“弟兄们,有没有勇气?”
“有!”人丛中发出一声千万个口合成的洪大而整齐的回声。
“打倒共产党!”
“消灭共产党!”
“蒋委员长万万岁!”
部队不可一世地向西前进了。中将随着前卫旅之后,不断地注意前面和左右两侧的情况,不时催促部队快点走,去迎接预期到来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