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军司令部旁边一个破陋的房子里,出来一个人,头戴着青缎瓜皮小帽,身穿青色哔叽长袍,颈上有围巾,活象花花公子。这位有点洋气的青年绅士在苏区里面,特别在贫穷的山沟里面,简直象个怪物。那个青年绅士后边跟着一个高个子,戴旧毡帽,穿半新不旧的青色短袄,腰上捆条蓝色大布带,很象随从。门外有很多士兵,看着他们出来,诙谐而高声地叫道:
“打土豪,打土豪!”
花花公子一面向他们点头,一面说:
“来!来!”
大家乱吼,可谁也不动手。因为“花花公子”是侦察员张山狗,他们是化装侦察的。
“明天我们还要向来路去侦察吗?”穿短袄的高个子问张山狗。
“是。明天的任务可大。”
“明天朝哪里走?”
“向南。”
“怎么,队伍又要行动?昨天参谋长不是说跟踪的敌人已经甩到后边去了吗?我们怎么不休息一下。”
“敌人不让我们休息。”
“敌人还没有来,为什么不可以休息?真的,队伍也走苦了。”
“等敌人来了再走,就不好走了!你不记得半个多月前,我们在秦山被敌人几路包围,半夜突围,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才出了险境吗?敌人的围攻打破了,他们还会再来个围攻的。”
“对,”稍停一下,“但为什么明天要向南面走?搞不好会碰到敌人。”
“是,所以明天要注意。”
“我们北上以来,到处碰到敌人,有追的,有堵的,有截的,还到处有靖卫狗子捣乱,任你走到哪里都有敌人,究竟敌人有多少?”
“多少?多得很。我前天听冯参谋说,有三四十个团。”
“这样多?”
“差不多,你看我们碰到过的就有好多了。”
“唔!”穿短袄的把左手举起来,张开手掌,数一声屈一个指头,“十六师、六十二师、五十师、十八师、二十六师,还有什么……”
张山狗接上说:
“独立第四旅、三十六旅、独立第七旅、保安旅和好几个保安团。”
“算起来不少于四十个团。”
“这只是指在我们周围,同我们接触过的。如果把调来进攻我们的敌人通通算起,那就更多了。”
“还有多少?”
“我记记看……厉鼎的第十九师,还有什么补充纵队,都在湘鄂赣边地区,随时可能打上。”
“难怪我们总是没有休息。我前几天以为到湖北边上来,总可以休息的。”
“其实不只敌人不让我们休息,就是粮食也不让我们休息。你看这些地区,群众就是再好,也供不了我们四五天。”
“就是供得起也实在下不了喉,这里的群众太苦了。”
……
又走了一程,他们想请个向导。可是,一向百姓开口,百姓在他们身上端详一番之后,不是说家里离不开就说没有出过门,顶多指一下方向。
张山狗再一次碰壁之后,笑着说:
“我们这个样子,并不象军队里的人,怎么老百姓好象看得出的样子。”
“也不大象老百姓。”穿短袄的也笑着说。
“不大象吗?”
“我看不大象,你穿的是土豪衣服,人不胖不白,走起路来象鹿子,乱蹦乱跳,摆不出土豪劣绅的架子,你看,到个村子,就有很多人注意,这不正是不象的证据吗?”
张山狗反驳说:
“这不能证明,因为土豪在乡下本来就是惹人注意的。难道真不象吗?”
“象是象,不过不很象就是了。”
“差不多也就算了。”
他们在路上,只要看到人就尽可能靠近他们,借机会和他们讲话。前面二三里地出现了个大村庄,他们计算一下路程,知道是个小市镇,而且知道那里有个区公所,一般区公所只有区长有支驳壳枪,还有几条步枪。张山狗看了一下,说:
“要注意了。”
穿短袄的青年道:
“是。我们从街上走,还是从街后面上山转过去?”
张山狗没有回答,等了一下,才说:
“不!我们有国民党县政府的符号,就说是县政府来的。”
“这样很冒险。”
“不怕!他们只有那几条枪,我们有两支驳壳枪,就是被发觉,要打也打得过他。”停了一下,又说,“不钻老虎洞,捉不到老虎!”
“对!”穿短袄的坚决地说,“就这样。”
“不过要注意,南面的敌人是不是向北来了。”
快到村口,他们向前看了一下,果然没有卫兵。他们大胆进村子,看见村里的人,张山狗大声问道:
“区长在哪里?”
“在酒馆里。”
对面一个小酒店,迎风斜挂着一面黄色的“酒”幌子。店门大开,可以看见几张桌子和寥寥几个吃酒的人。张山狗走前面,进了酒店,看到两个人在一张漆桌上边喝酒边聊天。他大声地问道:
“你们好哇?”
那两人马上起来,看到他的装束和说话的口气有点来历,还没有问他是什么人,就回答说:“好!好!”接着又说,“尊姓?”并且一边说一边让坐。酒店的老板也上前来张罗。
“敝姓陈。我是有点公事来的。”张山狗左手拿着名片的左上角很有礼貌地给他看后说。
其中一个又对着他胸前的符号睇了一眼,就殷勤地说:
“陈先生,请坐。”
张山狗坐下了,对着他问:
“先生,贵姓?”
“贱姓何。”
“你俩都是区里办事的?”
“不敢,都是区助理员。”
“你们区长?”
“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今下午回来。”
“听说东北边有事,我们县长叫我们到这一带打听一下,今天麻烦你们。”
“不敢,陈先生。前几天有几千土匪从西面山上下到沙栋桥,接着向北面九宫山去了。”
“听说攸水兵多得很,怎么没有兵来?”
助理员回答说:
“不过今早晨县政府打了电话来,要我们赶快预备柴草,也可能有兵来。”侦察员这时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哪里还坐得住,连说了几声“好!好!好!”之后,就一面起身,一面向助理员说:
“我们去看看。”
张山狗刚刚到门口,见着一个国民党兵士迎面而来,离他只有十多步,驳壳枪插到腰皮带上,走起路来也安闲,好象没有多大注意的样子。他伸手到衣袋去掏手枪,眼腈看着这位兵士,并笑逐颜开地说:
“弟兄,请,请!”他同时招左手,“你们是哪师的?”
“厉师长的。”
“队伍呢?”
国民党兵士一面进门,一面说:
“离这里不远了。”
他的脚刚刚跨进门,张山狗的枪从衣袋里跳出来,对准他的胸口。眼睛向他一瞪,叫一声:
“不要动!”
国民党兵士眼睛一花,脑袋好象要炸了一样,话也没有说半句,他的手枪已经落到张山狗手上了。穿短袄的侦察员,立即从衣袋里取出一副手铐,把敌人反手铐起。这时区公所的两个助理员,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吓得从后门跑了。张山狗问俘虏说:
“只你一个人吗?”
“一共有三个。”
“在哪里?”
“快到了,他离我只百十步。”
张山狗立即向同伴说:
“拿绳子来,把他吊在窗子上。”
穿短袄的从身上掏出一根麻绳,穿在铐子上面,两人把俘虏向窗边一推,把绳子拴在窗竖隔上。张山狗还没有等吊好,急忙向同伴说:
“你赶快把他吊紧,我去捉那两个。”他的脚已经开始向门口移动,“吊好了马上出来。”
张山狗刚出了门,见到第二个敌人,虽然没有带枪,却打了绑褪,穿得整整齐齐。张山狗又装成一副笑脸,右手插在衣袋里,快步向前去接。
“老哥,请进!请进!这是区公所。”
这个国民党兵士看见来人虽然有点象绅士,而且满睑笑容,但神色不定,并不象接他,同时又没有见到前面的同伴,心里有点怀疑,就停步了,弯下腰去取插在绑腿上的小刀。张山狗情急智生,两步跳到他面前,一手把敌人的颈子卡住,这时敌人虽然已经取出了小刀,但已经被他卡得半死,眼色昏迷,不止没有杀人的能力,就是想自杀也不行。张山狗死不松手,死死捏住敌人的颈子,但敌人还在作最后挣扎。双方正在拼命的时候,穿短袄的侦察员从区公所跳出来了;可是,这时,第三个敌人来了,离他们只有五六十步,那人一面走来一面叫道:
“你们怎么打我们的人?”
穿短袄的也大声叫道:
“你们湘军欺负我们,到区公所讲道理去。”
他刚刚说完,对着正在反抗的敌人的腹部狠踢几脚,那人当时白了眼,小刀自动地掉到地下了。这时第三个敌人也快到他们身边,他们把死人放在一边,向他叫道:
“你来,到我们区公所讲道理去。”
那个人也向前抢了几步,叫道:
“行!行!我们是何总司令的军队。”
张山狗和他的同伴,走到那人面前,说:
“去!去!去讲道理!”
刚刚说完,张山狗向他猛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他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声:
“你们太不讲道……”
话还没有说完,没有下文了,那人缩下了。张山狗抓住他一只手,他的同伴也抓住那人一只手,两人向后一按又铐起了。他们立即把他和第二个敌人胸前的证章取下,又搜腰包,看有文件和其他东西没有。从证章和俘虏的口供,前几天没证实的敌情完全明白了。这时,前面来了两条狗,走到他们附近,左一闻,右一嗅,随即狂吠一阵,向后跑了。张山狗说:“敌人的军用犬,回去报告了。”
他回头看看后面,刚才死过去的那个敌人,开始苏醒还想爬起,他又上前捆起来,这时穿短袄的已经把捉住的那个敌人带到身边。他看了一下同伴,说:
“把他交给我,你去把房里的那个带出来,准备走。如果方便,把区公所的白区报纸也带来。”
穿短袄的很快把敌人带来,他们两人都提着手枪,押着三个敌人向来路走。前面打枪了,流弹从他们头上掠过。他们急催俘虏赶快走,可是,俘虏不仅不快,反而比以前慢,张山狗看透俘虏在故意捣蛋,突然对着走得特别慢的俘虏的脚旁边一枪,那人当时跳了几步,张山狗厉声喝道:“看你快不快点!”
俘虏走得快了,尖兵来了,看见他们带了三个俘虏,每人身上都有两支枪,惊奇地问道:
“是你们抓住的吗?”
“是。”
“刚才打枪的是什么敌人。”
“是厉鼎的部队,从南面来的,赶快告诉后面。”
尖兵停止了前进就地警戒,同时用讯号向后面报告。张山狗和他的同伴,押起俘虏继续向来路走。他想赶快回司令部报告情况,对同伴说:
“老何,我先回司令部去,你押他们慢慢来,如果不够的话,可以请部队派人帮忙,或交给部队。”
他飞速向后面走,刚到前卫司令部,前卫尖兵同敌人的前哨打开了。
这时,太阳已升到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