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快走,朱营长请客啦!”
几个战士簇拥着朱理容往十字街中心的“闻香来”酒店走,后边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跟了进来。
酒店的老板见来了红军,忙笑脸迎出来:
“请进请进,这边坐,这边坐——”
他拱着手把朱理容等人让到屋子东南角一张圆桌前,桌北面左手靠墙是货架,陈列一些杂货,还有四五个封缸酒坛。货架前两步是柜台。柜台西边横两张餐桌。中间是店门与内房通道。圆桌的上座排列三个有靠背的木椅,左右和下座都是长条凳。这个不大的酒店中,只有圆桌显得体面一点。
老板在红军到来之前,风闻红军买卖公平,纪律好,不仅不躲避,而且还感到可能会有好生意。红军进来前,已经把桌椅收拾好了。他看到几个红军进酒店,头一个身材稍高而单瘦,眼睛不大而圆亮,肩上挎驳壳枪,腰上围满四五厘米一隔的黄皮子弹袋,令人一眼就看出是红军长官。他请他们坐,随面大声地喊:
“伙计,给红军备好的酒菜!”
朱理容走前面,跟他进来的人,任意入坐,什么上座下座,全不在意,还有几个虚位。
酒店的小伙计先端上来一壶茶,按照这地方的习俗,吃酒前要先喝一杯茶。朱理容摆摆手,说:“我们进的可是酒馆,不是茶馆啊!”
店老板随机应变,说:“好好好!到底是军人,痛快,把茶撤了,上酒上菜。”
老板刚要走,又被朱理容拉住:“你这里有什么好酒?有什么好菜,说给我听听!”
“酒是封缸老洒。菜有牛肉,猪杂碎,豆腐,玉兰片……”
“好,都给我来最好的!”
“对,都来最好的!我们朱营长不会亏你们。”
“好好好!来最好的!”老板答应着,忙活去了。几个“吃客”跟朱理容打起哈哈来:
“朱营长,今天咱们好好来几杯。”
“我要和营长见个高低!”
“算了,算了,你那臭水平还和营长见高低?”
“对,三杯酒下去,你就成一条死狗了!”
正说着,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朱理容一见,马上大声嚷叫起来,“老洪,老洪你服输不服?”
洪再畴是三营营长,参军前当过地主的小雇工,常以此自诩。政治处要他参加政治学习,他带理不理。平时好和朱理容开玩笑,又是朱理容的老乡,几天前,朱理容找他借钱,他问:
“什么时候还?”
朱理容说:“打了仗准能还你!不光能还,还能请大伙的客。”
“别吹牛,还不了怎么办?”
“我是这个!”朱理容用手做个龟状,“爬着走路。”
“好!”
“我要是能请大家的客,你怎么办?”
“我也学这个。”洪再畴也学个乌龟样子。
“好,一言为定。”
洪再畴听朱理容问他,忙说:“老朱,我服你啦,难怪他们说你有这个本事!”
“怎么着,爬一个?”朱理容伸出手又做乌龟状。
“服输了就不要爬了吧!”洪再畴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入席了。
战士们哄笑起来。非要洪再畴爬一下,朱理容格外高兴。他心里有一种满足感。说笑间,酒菜已端上桌来,人们就吃喝起来。这个要和朱营长干一杯,那个说朱营长下次可别忘了我。
喝过三杯之后,朱理容不喝了。他说:“老板,再上酒,今天要让弟兄们喝个痛快!”
老板答应着,又抱出一坛酒来。
在朱理容看来,请客也是一种乐趣,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打了胜仗,请大家吃一顿。钱吗,自然是打仗的时候追击搞来的。他有个气慨,敢于战斗之前答应请别人战后下馆子。此刻他美滋滋地看着别人喝酒吃菜,自己却慢悠悠地吸起烟来。
这时候他的桌上也有人来来去去,有些和朱理容比较熟悉的,向他打个招呼,又请入席,席已满了,有些酒足饭饱的人,看着有人来就自觉地离席,对朱理容说声谢谢,朱理容说:“谢什么,下回打仗跑快一点就行了。”
几个人一出门,咂咂嘴,说:“这回,咱们打了一个‘打士豪的土豪’!”
“对,打了个‘打土豪的土豪’!”
有人退席,又有人入席,这样川流不息。朱理容虽早已经吃饱,就是不走。他们从上午十一点钟,一直吃到日头偏西。洪再畴喊:“弟兄们,差不多了吧!朱营长还送给大家每人一盒烟!”
“是吗!营长不光请喝酒,还请抽烟!”
“营长,给我们什么好烟抽?”
朱理容又被洪再畴将了一军,他想报复一下,屏了气,圆眼一睁,有板有眼地说:
“抽烟,没问题。不过在座的有些是青年,青年不能抽烟,这是军队青年团的号召,我的烟不能给青年。”
大多数人都赞成,因为过了青年年龄的当然有烟;属于青年期的,多不抽烟。只有洪再畴不同意,因为他虽然是青年,有时偷着抽烟。朱理容叫老板拿烟来,抽烟的一人一包,只缺他的。
洪再畴左顾右盼,急得手足无所措,大家笑起来,一个排长说:
“今天洪营长想整人,反而整到自己头上了。”
洪再畴苦笑着,连哈大气,一个排长看他窘到无地自容,就为他解围,向朱理容说:
“给洪营长一包吗。”
“可以,但马上说四个字。”
“哪四个字?”
“我服输了。”
洪再畴无话可说,只好认输。
又是一阵笑声,笑声刚落,朱理容对老板说:“算帐吧!”
老板拿来算盘,三下五除二的啪啦几下,说:“三十四块二毛五,红军嘛,少收点,算个整数就行了。”
朱理容根本不知道有多少人入席,也不知道时价,老板箅多少就多少。他掏出腰包数钱,数来数去只有三十二块。他抬眼望望老板,说:“就这么多了!”
老板说:“这,这我要蚀本了。三十四块二毛五就够便宦的了。我还让你一着,不要零头了。”
朱理容两眼发红,嘴里喷着酒气,说:“我只有这么多钱,你看怎么办!”
“你们红军可不象白军,吃了不给钱,一拍屁股就走。”
“对呀,对呀。红军给钱,你收着就是了。”
朱理容说着,他的“吃客”都离席了。老板拉住他的衣袖,说:“钱不够哇,我是小本生意,亏不起……”
“不就是两块多钱吗?下次给你!”
“下次?下次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你,红军不能吃饭不给钱。”
“谁说红军吃饭不给钱?”朱理容大声嚷叫起来:“给了你这么多还嫌不够!”
“谁说红军不给钱?朱营长什么时候不给钱了?”
“你赚得还不够哇?你赚红军的钱,还没找你算帐呢!”
“对,”“吃客”附和,“把钱收回来!”
他们满以为这样一吵嚷,老板就不吭声了,谁知道瘦瘦的老板不吃这一套,他以前在锦江下游见过红军;他知道红军是很有纪律的。
“营长,你们红军的规矩我懂。借东西要还,买卖公平,更不要说喝酒了。要不,见见你们上司去!”
“找我们上司去?我看你那样子就是不法的资本家,做买卖的土豪!”
老板急了:“我是资本家?我是土豪?你打听打听,我这个‘闻香来’酒馆历来买卖公平!要是这样,只好找你们上司了!”
“哎,这位不法资本家要敲诈我们,大家说怎么办?”
“没收他的东西!”
朱理容酒意正浓,又有人怂恿,牛劲上来了,大声说:
“叫营没收小组来,把他货架上我们能用的东西没收了。”
一个兵指着另一桌的酒客叫道:
“营长,他就是没收小组副组长。”朱理容一看上正是营部副官。
他立即到朱理容面前,朱理容命令他行动。
副官知道政治部有过规定,军队集中行动,营级授权没收地主财产,要经过团没收委员会的批准。这时全忘了,就以没收委员会第一小组的名义,指使人们搬运货物,
老板和他的伙计“寡不敌众”,小伙计急得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郭楚松和黎苏开完会从这里路过,听到酒店里面吵吵嚷嚷乱做一团,一问才知是朱理容他们在这里喝酒。还没进去,小伙计垂头丧气地说:“红军要没收我们的东西啦!”
郭楚松对黎苏说:“你问他是怎么回事。”黎苏很快出来,皱着眉头向郭楚松交谈几句,郭立即大步走进了酒馆。
朱理容和没收小组的人正在紧张地搬东西,忽然有人说:“营长,司令来了。”
朱理容这才看见满脸怒气的郭楚松已经站在他面前。
“司令……”
郭楚松没有理他,非常严肃地向他的部下下口令:
“立正!向后转——开步——走!”
郭楚松的口令,有一种魅力。口令在他口里喊出来,有一种推动力和号召力,个个都听口令行动。
这一伙军人走出了酒馆,又被郭楚松一个“立定”的口令,定在了大街上。
黎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郭楚松,郭楚松问:“欠老板的钱还了没有?”
“还没有。我身上没有钱。”
郭楚松摸摸衣袋,只摸出一块银元,到门口向着还在立正的酒徒说:
“你们都喝了酒,现在还差一块二毛五,能不能凑一下?”
“我们都给了酒钱。”
“给了酒钱为什么不走,还在这里起哄!”
营部副官开口了:
“我还有八毛,”他向前几步,从衣袋里掏出交给郭楚松。“还差四毛五呢?”
又一个人出来,说他有几毛钱,他把衣袋一掏,数了四毛五分钱,前进几步,双手交给郭楚松。
郭楚松喊了声解散的口令,叫他们走了。他又回到店里,把钱递给老板说:“你收下钱,数数。”
老板高兴地接过钱,连声说:“不用数!不用数!”
又连续表示感谢,说:“红军到底是不一样。”
回到宿营地,朱理容有点害怕了。他知道部队的纪律是严明的。郭楚松、杜崇惠他们是会追究的。他惴惴不安地等到熄灯,依旧没有消息。他想好了许多辩解的言辞,等待着他被叫去。
洪再畴又来找他,刚才发生那一幕时,洪再畴已经走了。他是听别人说了之后才来的。
“老朱,跟小老板捣什么乱呀?”
“他妈的,奸商奸商,无商不奸,那小子告我的恶状。”
“你还怕他告状,你和郭司令的关系又不是一般关系。”
“那也不行,他能容许我犯纪律?”
“我看没那么严重……顶多批几句……”
两人说着,抽起烟来。这回,却是洪再畴请客。
第二天一早,集合号音把直属队和第一团集合到村边的场里。朱理容看见郭楚松、杜崇惠一脸严肃地站在队前,自知事情不妙。
果然,团长向郭楚松报告以后,郭楚松说:“请杜政委宣布纵队的决定。”
杜祟惠清清嗓子,拉长音说了声:“同志们——”
队伍刷的一下立正了,他本应该请队伍稍息的,可他没有,手里拿张纸,念道:
“为严肃军纪,给违犯政策纪律的一团一营营长朱理容以停职处分。从即日起,到炊事班去挑一星期行军锅!由班长朱福德指挥。”
杜祟惠把领导上作这个决定的道理解释一下,主要是说现在共产党的革命任务是处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是消灭封建剥削,而不是消灭资本主义剥削。况且那个酒店老板,只请两个帮工,自己也参加劳动说他是资本家就是错误的,何况没收。
朱理容一点也没有听见,郭楚松讲话,他也没有听进去,只记住了他将停职去挑行军锅而且要受朱福德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