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梅失败的国民党军队,是鲁涤平系统下的褚耀汉师一个旅和何键系统下的孟当仁旅。当他们和红军激战的时候,尾随追击罗霄纵队的孙威震将军却止步不前。
孙威震将军,是湖南一个老军官,他的脚曾经受过重伤,走路有点跛,站定后胸部特别挺出。几年来同红军打了不少仗,虽然没有占过上风,但忍耐力还不算坏。在罗霄纵队北进之前,他在茶州东乡集中全师进攻苏区西面的梅香山。红军利用高峻的山势,采取攻势防御的战法,在阵地构筑真伪两种工事,真工事是在便于发扬火力的地方。构筑分段的散兵壕,加以伪装;另在明显的高地构筑两座碉堡,吸引敌人的炮火。不出他们预料,孙威震在队伍展开的时候,以炮火和湖南派来支援的飞机,猛击碉堡,红军隐蔽起来,避免损失。随后白军用步兵密集进攻,炮兵怕打到友军的头上,停止射击,红军利用敌人炮火间断,从隐蔽地进入分散的散兵壕,利用工事顽强抵抗,然后突然猛烈向下反突击,孙威震的军队,哪里顶得住,纷纷由高山滚下,争相逃命。他亲自尝过的滋味,当然不会健忘。罗霄纵队北进后,他改变为曾士虎将军的作战序列,率队跟踪追击,在追击中,和罗霄纵队距离时远时近。他追击的战术,是远急近缓。就是说离红军远的时候,就大胆急追,追到红军附近,就谨慎地缓进,好象恶狗遇到生人,在离人还远的时候,就疯狂地咆哮,一下跳到人的附近;但接近人后,特别是看到人停止要对付它的时候,就不敢扑来,甚至后退了。罗霄纵队摸着他的规律,就用对付恶狗的办法来应付他。如果疲劳或看到他接近了,就停下来,装作要和他决战的模样。他也停止前进,准备和罗霄纵队决战,罗霄纵队乘着他准备决战的时机,经过短促休息,等到他快进攻的时候,又急行军甩开他了。
这天早晨,他在仙梅东南六十里的地方,快要出发,忽然接到曾士虎将军的电报:“……郭匪北渡锦江后,继续北窜,为祸赣西北。褚师及孟旅明日即由潭上市东进,占领仙梅甘堂一带,堵匪北窜,兄部须跟踪猛追,务祈与褚师孟旅夹击,将其歼灭于仙梅地区,免贻后患……”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向着幕僚严肃而沉重的说一声:“好!”
部队紧紧追随红军的踪迹行进。离仙梅还有二十多里,隐约听到北面有枪炮声,他立即意识到是褚、孟等部和罗霄纵队接触了。他决心乘机消灭当前的敌人。
但在继续前进中,昕到枪炮声越响越清楚,越响越激烈,不由心头一颤,涌出一幅梅香山失败的阴影:他看到自己的部队,从山头上无次序地向下乱滚和争相逃命的惨景;看到红军从山头上排山倒海地向下突击和勇猛追击的雄姿。新的环境虽然并不恶劣,却引起了对过去悲痛的回忆新的恐怖。两者互相交错,不断地刺激他,他身上虽然在太阳下穿了皮衣,也觉浑身发冷。可是,他不能因为听到枪炮声就停止,这样要见笑于部下,损失他那仅有的威信;如果被上级知道了,也有打破饭碗的危险。凑巧得很,他的前卫因为前面情况不十分明白,停止前进,准备向他请示。他大脚跨步——虽然是一跛一步——走到前卫停止的地点,胸膛向前一挺,头稍微向上一抬,睁着眼睛,问前卫团长:“干嘛停止了?”
前卫团长以为这个动作不合他的意,谦和而诚恳的向他解释说:“前面敌情不十分明白,稍微休息一下……”
他没有责怪前卫团长,似乎对这一动作认可了,但为着在部下面前表示自己对于战争有很大决心,又严肃而大声地说了两声:“干!干!”
然而他又小心翼翼地问着向导,向导告知他们响枪的大慨地点和路程。他掏出手表看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时间不大早了。”
“师长,”参谋们向他建议,“前面情况不十分清楚,最好派侦探去看看。”
“好!去看看。”他似乎不十分同意,但却有些为难似地说。可是,他心里并不是如此,他想:“不管谁和老共打,应该先派侦探去察明情况,然后再决定行动。”
侦探去了不到两个钟头,就听不到枪声了。他左走两步,右走两步,有点惶惑地向参谋们说:“怎么听不到枪声了?”
“大概……”参谋们也不知道。他也不再问这个问题,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现在应该前进了,侦探怎么还不回来?”
“是啊,怎么还没回来?”参谋们改变口吻,附和着说。
黄昏,侦探回来了,报告红军的胜利和白军的失败。他非常气愤,也有些仓皇,跛足在地下猛猛地跺了几下,随即指着侦探破口大骂:“怎么不早点回来?这样好的机会被你送掉了!……”他嘴里虽然在骂,心里却比较安静,他想:“好在我素来用兵谨慎,不然,又来个梅香山,谁能原谅我呢?”于是在侦探头上找了借口,命令部队宿营。
晚上,他的高级参议来找他。这位参议姓李,名宗儒,字才华,曾经在庐山军官团受过训,是曾士虎将军的同乡,在“黄浙陆一”四字中,占了头两个字。他对于军事行动,俨如军师,不仅参议,而且起唑监督作用。参议很客气地向他说:“师长,今天共匪一定很疲劳,而且死伤也会很大。我们明天最好行动,并且要早点,这正是以强击弱,以锐蹈瑕……”
这位参议为人素来好胜,喜欢议论,曾经对于有些军队不敢大胆进攻红军,引经据典,进行过不留情的批评:“裹粮坐甲,固敌是求,敌至不击,将何待焉!”
梅香山作战的前夕,他对于孙威震将军的行动迟疑,也曾表现难色,战后,他的口虽然还是一样的硬。但心里却有点不同了。这一天他内心虽然和孙威震将军意见一致,但总要装点面子。他向孙威震将军建议时,孙威震也很圆滑地回答他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但还要考虑一下。”
孙威震将军虽然这样说,但心里并没有想如何进攻红军,因为他也窥察到参议的心不一定和口一样,想用个心眼,叫参议自己说出自己的想法。
“明天一定有场恶战。”他很诚恳地向参议说,“前卫非常重要,如果弄得不好,就会影响整个战斗。才华,”他的眼睛向着参议,“我看明天你最好跟前卫走,坚决督队。不分官兵,只准向前,不能退后。才华,你看怎样?”
参议看到要派他跟前卫走,急忙说:“前卫当然非常重要,不过我既不是监军,也不是指挥官,去前卫督队,不免有‘代庖’之嫌,请师长考虑一下。”
孙威震看到参议已经入彀,心里非常痛快。他平常派人做事,一经说出,是非去不可的,这一天不仅希望参议不愿去,就是部下演个“六军不前”的故事,他也不会说是违犯军法。不过因为参议曾经屡次为难他,他也要报复他一下。在参议请求考虑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好象有个天大的问题不容易解决似的,随即带点责备的口气,问:“你怎么不能去?”参议本来知道孙威震根本没有行动的决心,听到他这样口气,更明显地看出是不会勉强叫他去的,但不必一语道破,只嗫嚅地说:“请师长再考虑,考虑……”
孙威震将军依然象解答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似的说:“明天太重要了,如果是今天打的话,当然没有什幺,但明天就不同了,你不能去,谁能去负担这样大的任务呢?”
他尽量把军事行动的大事,推到个人问题来,同时也是继续为难参议。他觉得他太不善于处人,也不善于自处,仗着高级统帅部的后台,对他太不尊重,这时候他虽然有为难参议的目的,但问题的本身,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明天究竟前进不前进。他之所以为难他,主要是为了这点,可是,问题很难说圆,于是自怨自艾地叹息说:“唉!我的脚……”
坐在他旁边的参谋长,看到他还在为难,便为他圆场了:“刚才才华提的意见,很有考虑的必要。现在友军已经退走,我们眼前所处的环境,和今天仙梅响枪的时候大不同了。应该本着蒋委员长常常引用曾国藩说的‘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的原则,明天在这里待机。严密警戒,注意侦察,傍山为营,步步筑垒,如果共匪来了,就凭着工事坚决抵抗。这‘反客为主’的道理,曾文正公说过,‘凡出队,有宜速者,有宜迟者,宜速者,我去寻敌,先发制人者也。宜迟者,敌来寻我,以主待客者也。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微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每喜作主,不喜作客’,这是至理名言,很合乎我们今天所处的实际环境。去年我在庐山受训,曾经把这个道理,仔细研究,虽然不能说有什么心得,但总可以当个参考,现在我们处在这种情况,请师长当机立断,迅速确定行动方针……。”
孙威震将军微微地点了几次头,最后他好象是帮他们两个排难解纷地说:“海琴的话,是有见解的。去年十月我在南昌参加高级将领会议,蒋委员长多次讲话也说:‘……各位一定要记得曾国藩所讲的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这句格言。无论遇着了多少土匪,我们总不要慌忙,到一个地方,先把自己的兵力靠拢,看好地形,坚筑阵地,只要我们自己脚跟站稳了,再也不怕有多少土匪来进攻,并且我们正要等他来攻……’这也正合乎他还讲过的以主待客,以静制动,以拙制巧,以实击虚的道理。我看就是照梅琴这个意见。”
行动就这样确定了。孙威震颇觉自得,但他一想到曾士虎将军曾命令他在当天要赶去夹击红军,现在不仅没有赶到,而且第二天还在原地停止待机,这种处置,他虽然用了很多理由压倒了参议。但他想到参议并不一定心服,一定会利用黄埔和浙江同乡的关系,在曾士虎那里拔弄是非;同时也想到褚耀汉和孟当仁失败后,会迁怒到他头上,把他没有按时到达仙梅的情况报告曾士虎和何键。他想到这里,心里有点惶恐,头上微微发汗。
但他的决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的,于是一味打主意如何应付上级。他想用和参议辩论的理由向何键和曾士虎说明,但又觉得只能解释明天在原地待机的理由,不能解释当天没有到目的地的原因。他为这种沉重的思虑所苦,瞪起眼睛,很久没有吭气。忽然室内有人大声咳嗽,他睇了一眼,才意识到秘书就在身旁,他一时仓皇起来,不知所措东张西望。秘书早已领会他的意思,向他请求说:“师长,把今天的处置和明天的决心报告总司令和刘司令官吧?”
孙威震将军笑了一下,但又没有回答,好象是在说:“你写的中意吧?”秘书看到他的形色,于是接着用似乎很惋惜而又带点解释性的口气说:“本来我们今天是可以到目的地的,可惜,他们退得太快了。”
“好,你提笔吧。孙孙威震不再犹豫地说。
不一会儿,秘书把草稿拿给他看,他小声地读出来:“总司令何暨司令官曾勋鉴,职师奉令于本日向仙梅前进,至仙梅南二十余里处,闻该处有激烈枪炮声,职率部急进,而枪声渐止,未几,即遇南来友军散兵数人,当知褚、孟等部,于晨九时与匪在仙梅激战,至午后三时,向西溃退,职处此境,进退两难,遂就地停止,构筑工事。窃职本拟于本日到目的地,协同褚孟,夹击匪军,奈两部未待职部到达,先期进军,进军后又未坚持,至失良机。似此剿匪,匪何能剿?职明日决本‘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及‘以静制动,以主待客’之旨,原地待机。如匪来犯,当决一死战。”
孙威震刚刚读完,觉得措词很好,不仅可以封住参议的嘴巴,而且对褚耀汉、孟当仁也是个攻势防御的对策。就连声说“好!好!”
他一个字也没有改,就命令无线电台赶快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