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邓一群现在可以说是安居乐业了。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干部,在城里结了婚,算是真正扎了根。回想起当时他和葛素芹的事被机关里人发现后受到的那份嘲弄,今天想起来还是值得的。他是明智的。也可以说,是机关里人的嘲弄,及时地唤醒了他,使他迅速在短时间里和肖如玉亲和。断开和葛素芹的联系,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的痛苦。因为,他内心里事实上早已经感觉到现实差距的存在,他没有第二个可能的选择。
新婚时的邓一群感到相当的幸福,知足了,与他的那些同学相比,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剩下还有什么好想的?那就是事业。
你要是一个演员,追求的就是演艺事业是否达到了高峰;你要是个科学家,就看你一辈子有没有重大发明;你要是个作家,重要的就是看你一辈子是否写出了具有相当影响的作品…在机关里工作,所谓“事业”说穿了,就是仕途。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主要看你在仕途上是否顺利,最终能到达一个什么位置。你要是能做到省长,那当然很了不起,你要是到了厅长,证明你的努力也是相当成功的,至少,你要成为一名处长。如果你在机关里干了一辈子,却还只是一个科长,那么可以说,你这一辈子就是白干了。能否当官,跟很多实际利益是相关的,比如工资、房子,甚至车子。到了厅一级,你上班时就不用总是蹬自行车了。机关行政科的老孙,才刚刚五十出头,可那长相看上去比退休六十多的老人还要苍老,脸上全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沟壑,累的,人不精明,又不会拍马,家里负担特别重,四口之家,住着一套四十平米的房子。他的妻子是在郊县上班,于是老孙的家也就住得远。他就这样每天骑车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光单程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花一个半小时。特别是夏天,有两次邓一群在路上看到他,一头花白的头发,随风飘着,一件很旧的汗衫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邓一群不想这样,他希望自己能有所建树。有建树,自己就能生活得更好一些。谁不希望自己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几年的机关生活,邓一群耳濡目染,一些人为了上去,暗地里都在用功。科级干部想到处级,处级想到厅级,厅级也想要往更高的目标去奋斗。当然,能否成功是另外一回事,但你却不能不努力。
走仕途,是坐机关的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方式。
现在,邓一群感到自己有了很好的现实基础,年龄上又是很大的优势,如果自己不去努力,那么他就是糟蹋了自己的才能,他想。
人人都可以看得出,结了婚后的邓一群比原来更热爱工作了,他对三科的工作格外认真。邓一群心里清楚,要提拔,必须有一定的工作实绩,一个人到了什么位置,绝不是浪得虚名。另外,他好好地表现对提拔他的领导们也是一个很好的交待。
刘志新副厅长和龚副厅长之间有些矛盾,邓一群感觉到了。计划处这一块工作从前年开始由刘副厅长分管,邓一群和刘副厅长也时有接触。刘志新可以说是个非常称职的领导,他对计划处的工作了如指掌。什么工作该做,什么工作要缓一缓,刘副厅长比几个处长更清楚。他就像个高明的棋手,知道什么棋子放在什么样的位置最合适。可以说,这两年多来,计划处在机关里越发地醒目,与刘志新的领导有很大的关系。
邓一群对刘志新是怀有感激之情的,特别是那次处分的事,如果不是刘副厅长的一句话,也许他的档案里真的就会有一份处分。那样的后果真是不可想象。自从刘志新分管计划处以来,邓一群总是努力表现自己,他想要让他明白:他当年没有看错这个年轻人。而刘厅长对邓一群的工作也是满意的,夸奖之余,时不时地要同邓一群开一两句玩笑。有时,两人偶尔还会谈谈人生。邓一群感觉他心里还是有一种辛酸的东西。严格地说,刘副厅长并不适合从政。在机关里,刘志新是最没有威严的领导,因为他从不会板起脸来训人。谁要是做错了什么,他也绝不用大道理去批评,只是让那做错事的同志主动承担下来就算完。也许是自己知道自己的仕途到副厅也就终结了,所以,他有时候表现得就像一个小孩。有时候他常有惊人之语,说什么一等人才做学问,二等人才做教师,三等人才去当官。计划处的处长和下属们听了就笑,一起批评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你们不知道当官的累,要不我跟你们换换。”下面一起喊“要不得”中午,他在食堂里排队买饭,有时开饭时间延长,他也像一般机关人员一样表示不满,使劲敲打饭盒,只是他敲打出来的是音乐的声音,而且还是西洋音乐,前后的人听不懂,他就介绍说,这是什么圆舞曲,这是什么咏叹调,等等。吃了饭就网罗人打牌。他打牌时特别容易激动,常常为了一张牌而争得满脸通红,全然没有厅长的架子。有时,眼看输了牌,就作弊,偷牌,没有被发现,得意得不得了;被对手发现,先是千方百计地抵赖、狡辩,一旦关键被揭穿,立即乐得前俯后仰。那笑声,整条走廊上都能听见。
作为机关里的一般群众,最愿意接触的也就是刘志新了。邓一群也喜欢刘志新,不仅因为过去刘志新对他有恩,关键是后来他们还成了一对牌友。在机关里,邓一群的牌技是得到大家公认的,他头脑灵活,而且记性很好,一局牌下来,他能清楚地记得整个牌路过程。省级机关有时举办打牌比赛,邓一群常常能得个什么奖回来,运气再糟糕,至少也是三等奖,绝无落空的时候。有时出差,刘副厅长也喜欢带上邓一群,一方面在工作上,邓一群很能理解领导的意图,另一方面晚上打牌可以联成对手。刘志新不会跳舞,所以,有时下到市里,晚上只能搞点打牌活动。邓一群很喜欢陪着刘志新。
在周润南没退之前,龚长庚和刘志新之间应该说并没有什么矛盾。那时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周润南和龚长庚之间。但当龚长庚一旦成了主要负责人后,他们中的裂痕就在不知不觉中增大了。这里面的原因,外人平时是很难看得出来的。
邓一群知道这一隐情是因为那个下午周润南打电话问他关于机械厅上报省计划经济委员会的材料情况,邓一群回说刘厅长还没最后签字,龚长庚听了“叭”的一下生气地挂下了话筒。一分钟后,龚厅长又打来电话,让邓一群到他办公室里去,邓一群进了他的办公室,小心地关上门。龚厅长说:“小邓你把材料准备好,送我一份。”邓一群说:“好的,龚厅长。”
他该听谁的?当然是龚厅长。这份材料厅里已经研究过好多次了,虽然最后有了初步意见,但反对的意见并不小。龚厅长鼓励省属新桥机械厂上一个新项目。所有的设备也都在一年前看过了,由韩国的一家机械公司提供。刘副厅长看后却认为韩国公司的那套IS标准有一定的问题,比较而言,他更觉得德国公司的要好。回来后他和省计经委的同志联系,发现计经委整个对这一项目并不看好。于是,他就把原准备马上上报计经委的材料压下来,叫邓一群和新桥机械厂联系,再找些材料来看看。
项目最终通过了,但龚刘之间的矛盾却加深了。龚对刘分管计划处的工作也越来越不放心。
邓一群在心里想:和刘副厅长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在岳父母的家里,邓一群表现不错,尊老爱小,处处谦让,连保姆都说:“这个二姑爷人真好。”他正常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回来,要么看报纸、电视,要不就陪岳母说话。他和岳父之间说话很少,但他却表现得对他老人家很尊重。有时聊起来,就免不了要向老人家讨教人生的经验。其实邓一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他那个岳父哪里谈得上什么人生经验。能当那样级别的干部,说到底只是他运气好而已。有时候命运的确会偏爱某些人——尽管他本来还可以升得更高些,但就他本人的能力来说,这样已经确实偏得很了。他觉得要是他,肯定比他的岳父强。
肖家对邓一群是满意的。
邓一群埋头工作,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向处长们请示。刘厅长交待他的工作,事后他总会向龚厅长说。说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无意、顺便的样子,而且轻描淡写。龚厅长自然心领神会。
三科就经常受到表扬。大家感觉里,这个邓一群比过去更能干了。而他自己也深信,如果给他更大的权力,他会干得更好,就像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他现在才是一名科长,他一定要努力,成为一名处长、厅长。
有时,邓一群也感到那么一点不幸福,虽然他当了一科之长,但在肖如玉家里并没有地位。除了听话能让她的父母们满意外,他们觉得他身上还有很多缺点。比如有时做事做得不是很好,等等。有了缺点,就要批评。所以,他们是乐于进行批评的。肖如玉也喜欢批评他。被批评的邓一群常常是以笑脸相迎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虚心使人进步。这句话他记住了。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对邓一群来说,却非常敏感。
谈琴进修回来了。与过去的文凭相比,现在升了一级。如今已经是本科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本科是怎么回事——单位出钱,学校走一个形式(保证你能毕业,这是现金交易)。一个红本本。就像你到一个单位去交钱,收了钱的人会开给你一张收据。现在大学也是穷疯了,想方设法捞钱。这样的文凭不值钱,但是这在机关里却是需要的。专科文凭已经吃不开了。进修回来的谈琴显得比过去漂亮多了,白了,水灵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注意了衣着。她变得越来越洋气。刚进机关的时候,大家都夸她朴素。中国人在内心里一直认为朴素是一种美德。现在看来朴素也并不是她的本质,至少是她自己不再要求像过去那样朴素了。谁都看得出来,她很懂得美,很会打扮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才发现她的男友不再来找她了,也听不到打电话来。终于有一天机关里面有人说,他们的关系已经告吹了。
看上去非常好的一对,怎么就吹了呢?谈琴虽然现在洋气了,但她并不是一个个性张扬的人,一般而言,她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她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那么,提出分手的忘恩负义者肯定是那个研究生了。心里就有点替她叫不平。不好理解。谁娶上谈琴应该是非常有福气的人。小谈不但人长得好看,性格又好,永远是绵绵的,柔柔的。不过世上男女的事情说不清,尤其是年轻人。邓一群对这样的感慨也很同意。他是过来人了,就有了发言的权利。
作为科长的邓一群看到谈琴有一阵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就默默地看那些印刷精美的时装杂志,不多说话。他心里倒是很想去关心她一下,但是想想还是作罢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难以对外人言说。过去他和肖如玉恋爱的时候,谈琴倒是时不时询问他们进展的情况,有时还要调侃两句,说他们是很好的一对,哪里知道邓一群看中肖如玉不过是一种非常现实的选择,与爱情的选择相距很远。他和肖如玉一天也没有浪漫过。所以,肖如玉结婚后经常要说邓一群这人无趣。
与肖如玉的婚姻,是邓一群前进的基石。他站在这块巨大的基石上,希望能干出些成绩来。因此,结婚以后他就很少陪肖如玉去玩。肖如玉喜欢玩,结婚以后她仍然想去打保龄球、游泳、跳舞。而这里面除了偶尔去跳舞,其他都是邓一群所不喜欢的。跳舞时肖如玉总有一帮朋友,男男女女,而那个伴娘黄晓云必在其中。她的那些女朋友一个个都很年轻漂亮。邓一群看见她们就感觉自己还很青春。因为肖如玉的关系,他和她们之间不再有什么距离。他喜欢和年轻女性之间消除距离。
谈琴对男友可能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要求。她将来是个贤妻良母。邓一群就想:可惜自己已经结婚了,否则他倒是可以追一追她。如果,他追上了小谈,那么他的婚姻生活一定要比和肖如玉在一起幸福。对此,他深信不疑。
可是,当初他为什么没有追她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显然,问题不在于自己错失了机会,而是那时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的原因:一是受到了田小悦同志的打击,二是自己觉得与小谈有距离。那么现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了呢?现在他就同小谈相配了吗?他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呀,改变的只是时间。是因为他娶上了肖如玉。肖如玉在他眼里远不是一个女人,她更是一种象征。
头脑里一扇沉重的钢铁大门訇然一响,一片蓝天。
豁然开朗了。
对于现实婚姻他的目标是明确的,但是他并没有从理论上去深究,而他一旦意识到了,就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可悲。无论怎样,他这样一个追求象征的人,生活还会幸福吗?事实上从建立关系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感到不满足了。是的。一种东西的得到,是以牺牲另一种东西而作为代价的。他清楚这样的道理,但还是去做了。他不是不清楚,甚至可以说他比谁都清楚。那么,这样我在内心里是不是一个可怜虫?他在心里问自己。
邓一群突然间就感到了一种颓丧。如果肖如玉只是一种象征,一种阶级间身份不同的象征,那么他现在就已经完成了这种跨越。是的,他完成了。因为他现在居然有勇气作非分之想,潜意识里想去追求谈琴,那么,他今后所面临的又是怎样的道路呢?
他不敢想。只能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既然与肖如玉的婚姻已经成了他事业上前进的基石,他现在就要更加脚踏实地地在这块巨大基石的基础上去取得事业上更大的成功。与生存相比,婚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爱情)的浪漫损失就不算什么了。有得有失。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
如果他通过这种非常安定的婚姻,而带来了事业(其实说白了,就是“官场”)上的成功,那么他就不必有所遗憾。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没有谁去强求他。而且从某方面来说,他当时对和肖如玉的关系建立能否成功,还担心过。特别是在他发现肖如玉并不是处女,后来有一天当他把它作为问题提出来的时候,她马上就说:如果你在乎,我们可以马上分手。他那时难道不是马上就赔笑,打消她的想法吗?他说:“只是说说嘛,我相信你。再说这是九十年代了,谁还讲究这个?”如果说有错,那么这个问题的错,却不在肖如玉,而在于自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这句话是谁说的?没错。邓一群想到自己的选择,非常明确,非常功利。也就是只有功利的道路,才会这么明确。
如果说邓一群和谈琴过去还存在一些距离,那么现在邓一群则感觉不到了。作为一个已经结过婚的男人,在别人眼里,对年轻女子就没有了什么威胁。事实也许正好相反。
邓一群发现,谈琴对他非常友好。她在心里,对他甚至有一种崇敬。她以为他是非常能干的。的确,邓一群在工作表现上很是出色。当了科长的他,浑身的劲头更足了。谈琴在工作上总是很配合他。他用她的时候,感到非常得心应手。邓一群第一次感觉到男女工作上的那种默契而带来的快感。由工作,邓一群想到了别的更多的东西。
事实上邓一群一直生活在岳父母家的阴影里。他感到一种压力,那种压力是无形的,但却无处不在。他感觉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农民。那就像《红字》,他是洗不去的。他改变不了。尽管事实上的他,今天已经成了城里人,但他的根还在乡下。另一方面,他的身上的确也还经常冒出很多农民的习气来。
上班后的邓一群有时忍不住把他内心的这种感受对谈琴讲。谈琴就淡淡地笑,说,你在乎这个?就那一句话,点醒了邓一群。是啊,不管如何,他成功了,成了城里人中的干部之一,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不论岳父母怎么看他,他都不必有所介意。历史上农民皇帝最大的得意,莫过于自己的平民出身。他也应该为自己的出身而自豪。岳父也曾是个农民出身,为什么没有人对他作评价呢?那就是他已经是个官僚。如果他邓一群当上了官,还有人批评他的农民习气吗?
邓一群发现,很多城里人事实上鄙视农民,只是鄙视那些一般的农民,他们从不鄙视那些农民出身的干部或是有钱人。事实给邓一群上了生动的一课:半年前,他那个曾经在他过去回乡时见到过的叫高中的同学来到了省城,找到他。他想不到高中发了。那个同学在穷困潦倒中思变,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到底是因为有点文化,他借了两千块钱,贩起了水果。第一年就赚了钱。这几年来,他什么赚钱干什么,现在是承包土地商。样子完全变了,虽然还算不上很有钱,但手里也有好几十万。他提出要到邓一群的岳父母家看看。邓一群本不想带他去,肖家是不喜欢生人登门的,但那个叫高中的同学却非要去看一看。邓一群知道他的那个心理:虽然有些钱,但却从没有到高级干部家中去做过客。无奈中,邓一群只得同意了。为了不让人家看他不起,高中在路上一下子就买了上千元的礼品。果然,岳父母对他这个出手大方的农民同学客气得很。事后很多天,还谈到他。
自己不可能有钱,那么就一定要当官。他想。
谈琴却从没有说过他有什么农民习气。在她眼里,他一切都是很好的。这让邓一群在感觉上非常好。
他们在科里的关系是比较亲近的。
[53]
三科现在有五个人。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又有年轻人不断地充实进来。邓一群现在就是那另外四个人的头。那四个人里只有一个还是科员,那是个年轻小伙子(大家叫他小楚),研究生刚毕业。另外三个都是科级。小谈到了正科。邓一群不怎么喜欢那个小伙子,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喜欢。研究生,起点比他高。是自己忌妒了?不!他不想承认。小楚要想上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能力、机会、背景,这是人生成功道路上的三个重要因素。如果他没有背景,那么机会就显得十分重要。邓一群想:既然我是他的头,这种机会一定要在保证我提升的情况下,才可能让出这样的机会。
由于现在负责一个科室的具体工作,所以在与别的科室、处室、厅领导的接触中,邓一群已经学会了好些手段。这些手段(或者叫“工作方法”)是必须掌握的。他是个聪明人。在机关里聪明是最重要的。这种聪明不是在学校读书时教师所说的那种聪明,而是对复杂的人际交往中的复杂现象的敏锐洞察。该强硬的时候要强硬,该委婉的地方要委婉。一切需要使用狡猾小手段的地方,一定要用。只有这样,你在工作中才能应付自如,才能把事情办好。把事情办好了,不用说,领导自然就会赏识你。毫无疑问,在你做工作的时候,领导不会去过问你的过程,只会看你的结果。
很多经验,邓一群一方面是从实际工作中得来的,另一方面是从别处学来的。星期天的时候,在岳父母家里,碰到肖如玉的哥哥肖国藩,两人难免要谈些机关里的事,从他舅子那里,他就学到了不少东西。还有个老师,就是他的顶头上司之一——副处长赵娟。他在赵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赵娟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时间长了,大家知道,赵娟能调到机关在计划处当副处长,是由于周润南的关系。她和周润南过去是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知道。总之,她调上来了,并且担任了领导职务。
算起来她的运气并不好,刚刚在副处的位置上坐稳,周润南就到人大去了。那一阵子机关里对她很不利。庞处长和姜处长与她之间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了一些矛盾,自然不能容她。龚副厅长对她心知肚明,觉得她是前任线上的人,自然也不会用她。相当长的时间,她不再管工作上的事,闲时到各个科室转一转,大家对她什么态度她也不在乎。邓一群倒是愿意和她随便聊聊。他知道她心里苦闷。失意的女人是性感的。邓一群在这方面有点奇怪。这样的感觉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系吗?他想不出来,反正他感觉面前的赵娟很性感。他就陪她聊天(感觉上也不再把她当个副处长对待,只是一个女人)。但是,他们决不聊工作上的事。聊什么?家常。聊天气、社会现象、生活、人生感悟。赵娟不容易,她单身一人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已经上学了。丈夫同她离婚了,据说已经离了好些年。可能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她的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半年之后,赵娟重新说话了。在计划处,她分管的工作比姜处长还要重要。龚副厅长也经常来找她谈一些工作上的事。大家这回都知道,她靠拢了龚长庚绝没有用过去猜测中的对待周润南的手法(群众眼里那是很不值钱的),而是凭她对人事的洞察。在龚副厅长和另外几个副厅长的关系中,她巧妙地加以利用,并最终得到了龚的欢心。她成了龚的人,一个让他感觉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人。这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事实上龚的位置非常稳定,她怎么就能让龚感受到身边存在的莫名威胁,并依靠她呢?这是一个谜。她不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到她对他很关照。有一些工作非常难于处理的棘手问题,她就会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帮助他想办法,叫他如何如何去做。她对他也没有什么处长的姿态。这让他心里非常高兴。他们两人似乎很处得来。要是她出差,下去搞调研,就喜欢叫他一起同去。人都有喜好,就像他喜欢和谈琴两人坐在办公室里一样(他喜欢科室里的人走得空空的,只留下他和小谈。他也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且小谈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
她对他有时候过于亲密了,他想。会对他有什么想法吗?她虽然比他年龄大,但说起来她毕竟还是比较年轻的呀,民谚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不正是如虎的年纪吗?人什么都可以战胜,就是不能战胜自己。性欲正是人生最难以抵抗的东西。既然她对他有好感,她可能就会想和她喜欢的男性来一手。也许有,但是他却不能那样去做。那样的关系会非常危险。他要和她永远保持一种尺度。他还记得不久前两人一道去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坐在车子的后面。外面的天气热得要命。车内很舒适。车子开得很快。驾驶员小魏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她倚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在休息。邓一群看见她的领口开得很低。他能看见她的半个胸部。每个女人的乳房都是各不相同的。他想起了王芳芳的、林湄湄的、葛素芹的,还有自己的老婆肖如玉的,甚至还有那个年龄可以成为他母亲的邓阿姨的。看那外面的样子,赵娟的乳房还是很有魅力的。这真是致命的想象。他感觉到欲望一点点地在上升…上升…她的上衣是黑的,下边是一条裙子。由于她在心理上对他毫无戒备,所以裙子不经意已经提到了大腿的上侧(她可能感觉这样凉快一些)。匀称的大腿,她这样的大腿可以称得上是条美腿。他想到了周润南。以周润南那样的人对她而言,她还是很年轻的。一种类似于乱伦的关系。刺激。欲望。色情。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如果他和她发生了一种暧昧关系,那会怎么样?她会在各方面关照他,但是同时她又会努力地控制他,想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只有疯子才会这样去做。
他想她是对他有点意思的,不一定要和他发生什么关系(她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啊,比他聪明多了,自然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发生错误),但至少是想和他亲近。男女之间,天生有种亲和力。在出差到下面那个市的时候,一个晚上,她洗过澡了还到他房里去聊天,聊得很尽兴。
但是,他们之间缺少了点什么。缺少什么呢?就是邓一群不敢向前迈的那一步。永远也不会迈。我不会和自己的女上司去搞。他在心里说,尽管她很不错,她还是很有魅力的。这要承认。她有一种成年女人的特别风韵。与王芳芳不同,与林湄湄不同,与葛素芹不同,与肖如玉不同。女人们总会说她们是一样的,其实哪里一样呢?一个女人一种味道。
在那次回城的路上,邓一群在国道两边看到了很多招手妹。国道边上开了许多小吃店和小旅馆,每家门前都站着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看得出来,她们都是从穷困农村里出来的,身上的味道很土气。自然,她们的价格也很便宜。驾驶班里的那帮伙计说,这种货色一般五十块钱就能买到,如果摸一把乳房只收五块钱。一堆肉,廉价的肉。每个行走着的其实都是一堆肉。活着的人都是一堆肉,活肉。死了就是死肉。邓一群这样想。我们都是肉。赵娟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外面的景象,说:“现在真是不得了。”邓一群有同感“是啊。”“她们真是贱。”“太穷了。穷了就出来做。”他说。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非常像葛素芹。他正待细看,车子早已经滑过去了。
是葛素芹吗?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去做这种事。她虽然与他有关系,但她对他是真有感情。至少,她是把他们的关系当作爱情的。她是个纯真的姑娘。她不会堕落成一个妓女,一个那么低贱的妓女。她献身给他是有理由的,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青年。一个农村出来的青年考上大学,分在省城的省级机关,不优秀吗?她怎么会随便让别的什么糟糕的男人用钱就可以干她呢?
然而,那个身影为什么又那么像?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自从他结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他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她。没有必要告诉她。他想那会伤害她的。这么长时间以来,忙着工作,他甚至没有认真想过她。而她过去在他的生活里是起到了怎样的一个充实作用啊!
他想起他要给她写信,问问她的情况,家里的和她个人的。
毫无疑问,邓一群对他和葛素芹的关系印象相当深刻。正是从葛素芹身上,他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无私。她对他只有奉献,而没有别的什么奢求。他们的性是和谐的。和谐非常。有时候他和肖如玉做爱的时候,就忍不住时时会想到她。肖如玉和葛素芹是不同的。葛素芹在他身底下默默承受,双眼闭着,像一只羞涩的小猫。而肖如玉不同,她喜欢在他身子底下扭来扭去,催他使劲,催他使劲动作,这让他在心理感觉上自己的男性力量还不够强。有时她还要求更加主动些。如果说他过去对性是有经验的,那么她也不比他差,他想。还有一件叫他长时间不能习惯的事,是她做爱时喜欢睁着眼睛。他用手把她的眼皮合上,她笑着又再次睁开。她说她不喜欢闭着眼睛。她的眼睛不漂亮。事实上她的眼睛很大,但是为什么让人感觉不到美呢?邓一群后来意识到,那是因为那双眼睛缺乏神采。她的眼睛是平实的,或者说是朴素的。在她那双平实的眼睛的注视里,他做爱的感觉就大打折扣。
既然是说到做爱,那么就说说他们的性生活吧。在夫妻生活里,性是一件小事,因为它很容易就做到,他们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解决。大大方方的。但同时它又不是一件小事,夫妻间很可能因为性问题而发生不快。当然,他们现在还没有。
然而有一个问题必须说到,邓一群和肖如玉都能感觉到他们做爱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所有的夫妻可能都会有这样的问题。夫妻之间做得越长,平均做爱的次数就越少。结婚前夕他们在每周七天的时间中,有五天会偷偷地去做,每天晚上正常做三次以上(含三次,最多的一天连续做了五次)。结婚后的两个月里一周有三天是做的,每天平均下来是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或一个晚上两次,视情况而定。半年后一周仍然有三天是做的,但每天平均一次。一年多以后呢?一周两次。事实上这里面还有两项不可忽视的因素,那就是肖如玉身上不方便的日子以及邓一群突然接到任务去出差。这样一来,实际次数就可能更少一些。
除了数量的减少外,邓一群感觉到质量也在下降。
在没有正式结婚的时候,邓一群和肖如玉在做爱之前他们还要调调情(因为他只有把她的积极性调动起来,才能把她放倒),而现在这道程序已经不需要了,可以被省略。他们大体已经知道每月的什么时候,固定在什么时候做爱。到时候说一声,两人在被子里就默默地各脱各的衣服(过去她的衣服都要邓一群来脱),脱光了两人就搂在一起,也不多说话,直接就做。很快做完了,就再各自翻身到一边,进入睡眠状态。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好奇的热情已经没有了。这是不是夫妻间性生活的一种悲哀?
也许大多数夫妻都是如此吧。他想。
给葛素芹写信,是否能够唤起自己对生活(性)的热情?是的。他得到了自己曾经梦想得到的东西,而现在他还想得到别的东西。人的欲望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膨胀,一步步地扩展。自私、可鄙,是否正是自己的本色?我是一个人,一个凡人,一个想要在现实生活中让各种欲望得到满足的人。地位、权力、金钱,也包括对异性。在机关里人的眼中,我是好的,积极向上、勤奋好学、工作认真、做事踏实,等等等等,他们不明白我内心的真实世界。同样,我也不了解那些人的内心世界。换句话说,就是他们不比我更高尚,我也不比他们更无耻。邓一群想。我所想的不过就是作为一个人,所正常要表现的真实想法。
真实的想法是不会向别人暴露的,只要别人不清楚你真实的内心世界,你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领导。小小的科长虽然职位不大,但却很重。他要努力把工作做好。把工作做好了最有说服力。邓一群想。
把工作做好,他就会有好的前途。他想:用不了两年,他也一定能够升到副处级。他现在的工作环境非常好,又得人缘,应该不会有问题。处级是一个台阶,到了处级再到副厅又是一个台阶。一个人要是把官当到厅级,就可以了,如果你没有更大的野心,厅级可以让你享受一辈子的小富贵。到了厅级,一般而言,当个庸官也是好的,就他个人观察。当官的日子还是好过的,连讲话稿都是秘书们写好,他只要读一读就可以了,全不要费什么脑筋。但是他要先解决掉处级这个台阶。要解决掉这个台阶,就必须保证不能出任何问题,不仅是工作上,还有生活上。
很庆幸,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没有出过问题。包括葛素芹去医院打胎,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单位里的人一直认为他是个正派的青年。这种印象要保持下去,要一直保持到他成了“老邓”成了“邓处”才行。
老处长老周有时还会到单位里来,他明显比过去老多了。他过去的那档风流事对他没有好的影响。他表面太正经了。他的黄金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昔日的荣耀与辉煌与他今天相比,反差强烈。看来权力的魔力真是太大了。在台上,就有人听你的话,围着你转,而一旦你失去了权力,你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尊严都没有了。机关里的一些人在心里很瞧不起他。计划处的人对他保持一种非常虚伪的客套。招呼他坐下,泡上一杯茶,问他身体怎么样。他则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真是可怜。退了就不要来了,来了干什么呢?这点上周永胜就显得不够明智。
把他与徐明丽比较,邓一群发现他还不如徐明丽那样让人感觉好受。
权力是重要的,他想。我一定要争取掌握一定的权力,并且用好它。